“留下来吃顿饭吧,叙叙旧。”
一根烟正好抽完,火星子还在闪烁,几缕孱弱的薄雾从残喘的火光之中透了出来,小乐又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已经决定这么做?”
“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现在就退出。程念,你活着,我已经很意外,也很开心了,当然,我们此生还能再见到,已经是心满意足。你若是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不管是在广州,有我照拂,还是去你要去的地方,我都不拦着你。”
他顿了顿,“不论发生了什么,记得来找我,我说了,我们本就是亲人。”
小乐说得很诚恳,我不得不动容,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又一起经历过至亲之人离世那样痛彻心扉的记忆。不管他现在变得怎么样,我变得怎么样,又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是陌生,我都无法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他。
“我许久都没有吃过娘做的饺子了。”小乐抬头,怅惘地看着远方的风景,“我小时候,很不听话,老是惹他们生气。连参军,也是在他们极力反对的情况之下。可我本想着,当一个军人,保家卫国,这样才能守住云水村,一方太平,全家团圆。可我没有想到的却是,战乱比我预料得还有残忍。不仅仅是弹药枪火,更加可怕的是权利与权利的较量,野心和野心的冲撞。”
心里变得很沉痛,我知道,现在的小乐,再富贵,依然难受。
我垂下了眼帘,“记得要有酒。”
他淡淡地笑了出来,“也好,一醉解千愁。”
晚饭很简单,不过是一些家常小炒,我为自己徐徐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的酒量不好,希望这次不是一杯就倒了。”
“这是桂花露,喝不醉人的。”小乐替我加了一筷子,“多吃点菜吧,我看你,好像比以前胖了些,但还是瘦。”
“你怎么会帮英国人做事的?小乐,要是从前,我肯定会和你说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只是,现在却好像怎么也说不出来。”
灯光照在我的脸上,不管是什么,但凡沾点酒味的东西,喝过之后,总会微微泛着红,连目光都显得柔软起来。
小乐靠在椅子上,语气极为无所谓,“正义激昂的人太多,总会出现我这样委曲求全的。这难道不好吗,帮英国人做事,我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好像没有什么坏处呢。”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法阻止,更何况,现在的我可以说,是和他一条线上的蚂蚱。我大概也冷漠,都是为了权利,过程是不管是如何血腥或者令人不齿,又有什么区别?
他依然傻呵呵地笑着,好像和从前一样,又好像和从前一点都不像。
“那么你呢,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觉得你既陌生又熟悉。”小乐又为自己点了只烟,他眯着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已成老手。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兴许我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得颠三倒四,但从小乐有些错愕的目光之中,我知道他是听明白了的。
自然,我跳过了和傅绍清最近的情感纠葛。
我一直从黄昏说到天黑,菜并未动了几筷子,桂花露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以后,喊我清念吧,不管是程念也好,祁念也罢,都不存在了。”
末了,我淡淡地用一句话结束。
“清念..很好听,有空带着你那个妹妹过来,兴许要好好感谢她一番。”
“不了。”
郑清执吃喝赌就差嫖,但提及赵君言这个人的时候,依然不屑。
小乐抖了抖烟灰,不甚在意,“从前我们师长给我起了个名字,君言,赵君言,君子一言。也好,比赵小乐要拿得出场面。只不过你若改不了口,便还是喊我小乐吧。”
我点了点头。
从前倒是没有想过,以为是随便说说,听过便有些忘记。可没想到,几年以后,便真的另外代表了一个人。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看他只是笑着,似乎喝多了些,似乎是没什么烦心事。
“还能怎么样呢,我爱的和爱我的都死了,你说,我还能怎么样呢?”
小乐笑着笑着,眼睛里便带着晶莹的光,他不过是借着酒劲,像疯了一样,用肆意的笑容来宣泄自己沉积好几年的痛苦。
看着让我的心理一揪,谁又过得开心,不过都是假装都已经忘记,然后骗自己罢了。
“我接下来,要去沪津。”
“..也好,傅绍清在沪津也有公馆,而且他的重心,在近些日子,都放在了那里。”
我点了点头,“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沪津有两个人,不见到她们,不把事情解决了,我不会甘心。还有,我想演话剧。”
小乐却是愣了一下,“是你的仇人?还是朋友。”
我的指甲轻轻滑过杯沿,“准确的说,是我的妹妹,你说说,四年不见,怎么能不去问候一下她呢?”
他有些疑惑,我轻轻地咳嗽一下,淡淡的酒香气沾染了一下衣领,“我该回去了。”
“不着急,你若是想演话剧,倒是可以去沪津大剧院,听说有个大剧组正在那里挑演员。嗯..兴许你还能混进上流电影界。像那些画报上的名媛,还有雪花膏上的拓本,风情万种。你在香港也演出了不少,到了沪津说不定能大放异彩。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能帮的,我都帮。”
“承蒙大佬照顾。”我笑了笑,“再看吧,若是感兴趣,我自己会去争取的。”
小乐起身,“我派人送你回去,下榻的地方在哪里?不如就留在这儿,我好好在广州招待你几天。”
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低调,低调。”
他点了点头,“倒也有几分道理,免得被线人看出什么端倪。还缺什么,尽管提就是。”
“不过就在广州几天而已,什么都不缺。”
小乐“哦”了一声,便将自己的钱包放在了我的手上,沉甸甸的像一块砖头,“那你拿这点钱去玩吧。”
注意措辞,这点钱。
我惊讶之余又感叹道,“你现在果然发家致富。”
“所以要带着同村的人一起鸡犬升天。”显然,小乐到现在还是不怎么会用成语,我扯了扯嘴角,“那就不和你客气了,饭,我吃了,钱,我也拿了。另外….”
我看着他的脸,说得很认真,“赵小乐,你活着,我也开心。至少上天没有剥夺一切,不管你是赵君言,还是从小就和我玩到大的伙伴,我都信任你,不需要过多原因。”
“有你这句话,便值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有些动容,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吸了吸鼻子,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泪,“程念,不算白认识你了。”
他送我出门,没有走几步,隔壁房间却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传来瓷器和玻璃碎了一地的声音,混着不知道是不是人发出来的呜咽。我停下了脚步,好奇心趋势,我往声音的方向慢慢地走了过去。
却被小乐喝住,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好,提高了语调,“你走错方向了。”
我也不隐瞒着自己的疑惑,指了指房间的门,“谁在里面?”
他的目光一沉,难以捕捉,光线阴暗,衬托得小乐的心事越重,“没有谁在里面。大概是风大,把什么东西吹到了吧,过会我让人收拾一下,先送你回去再说。”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在说谎。
可我似乎也没有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必要,小乐之所以有今天,大概也做了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而这些,我并不想清楚。
“你自己可别染上了那个玩意儿....”
临走的时候,小乐忽然叫住了我,“千万要记得,可能会毁掉你一辈子。”
我自然知道,也绝对不会去碰,但一旦想到,但一想到,我曾用大烟骗过两个健健康康的人,心里的负罪感便加重了很多。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无需愧疚,这不过是向傅绍清讨债而已,他欠自己,远远比我所做的要多得多,不付出等同的代价,对我再好也弥补不来。
上帝,耶稣,我发誓。
我在广州吃喝玩乐了几天,倒是难得的清闲时光,小乐有空也会请我吃饭。估摸着差不多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还特意派了人护送我到码头。
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眼下就等着去沪津的日子。
听说我们学校这一次,统共给出三个名额,自然,十二个人,四个院校。从女高再到技术学院,质量层出不穷。
郑清执自打我从广东回来,便忙得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自然,她是忙着给岁岁和她自己收拾行李,一门心思地打算跟我去沪津,从一年四季的衣物到爱吃的食物,再到胭脂水粉,甚至考虑要把家具也一并运过去,细致入微,锱铢必较,一副移民到美国的架势。
我无奈地看着她,“这位小姐,请问有这个必要吗?”
她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废话,我这个人,认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