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
一路超速, 肆无忌惮,车子在昨晚的酒店前停下。
旁人只以为这又是哪个富贵公子哥在炫车技,但只有张自己清楚, 双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胸腔里的那颗东西又有多钝痛。
过往的人生被他重新拿出来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光影交替,疼痛扩散,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抽丝剥茧, 原形毕露, 清晰如电影画面,他的记忆力怎么能如此残忍?
松开方向盘,十指伸展, 止不住颤抖。在最恐惧和最颓唐的那段时光里, 他曾无数次希望自己是个没有过往的人。
不好的东西,不要有。他不想要。
可是,每当他想起那些衣衫单薄的、没人想要、也没人爱的人, 他就觉得, 再糟糕的东西也应该有人担待着、应该有人守护着、应该有人耐心温柔以对。
谁愿意天生不好?
谁曾料到孤零零来到这世间之后又没人要呢?
他可以原谅父母不要他, 也可以原谅社会摧残他, 甚至可以原谅养父母伤害他。
他只求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狠到可以自行背负起那些面目丑陋的黑暗过往。
因为这个世界上, 除了他自己, 不会有人想要它们。
可它们不是故意不好的, 它们也没预料到自己会那么糟糕。
所以他必须承担着过往,带着过往一起成长,一起变强,变成怪物也没关系。
日光倾泻,行人匆匆,瞧啊,所有这些孜孜不倦寻找着幸福的人们。
幸福…张不敢去想酒店楼上的人,思维一触到她身上,剩给他的就只有丧失理智的占有欲。
可耻的占有欲——宣告着这些年来他亲手建立的自我原则的坍塌——自从鲁森去世之后的这些年。
他的占有欲会杀掉他所挚爱的人——这就是真相。
…………
随身手机一直在震动,张顾不得理。
长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抬眸看着酒店的玻璃窗,他不敢去设想她现在在做什么。
如果还在套房里等着他…那他一上去就注定惨败。
一个例外,一个变数,毫无疑问会成为他往后人生里的不□□,时时刻刻让他提心吊胆害怕失去。
容嬷嬷是他的玫瑰,是因为她的根从一开始就深深扎在他给的土壤里。张只要给她加上一个玻璃罩,就可以安心离家十天半月。
但边忱是个小精灵,聪慧的,有翅膀的,自己会飞的,其自身亦有着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人生那么长,小精灵总会闷的。
如果他要爱,如果他爱上。那么,一旦她稍微想逃离,就会激起他莫大的盛怒和剧烈的痛苦。
到时候,这些东西该由谁来承受?由谁承受都会让他更加痛苦难受。
更遑论,一旦她因为他的缘故而受伤或陷入危险…那可能会要他的命。就像多年前的鲁森一样,夺去了他半条命。
而现在,即使已经度过了最混乱惊险的时间段,但对比起多年前,待在他身边的危险只增不减,内部和外界,都是如此。
眼帘垂下,再慢慢掀起。
张觉得自己真他妈要完了。
感情是一个多么经常充当瑕疵的东西啊,他竟然控制不住想要通过它去拥有另一个独立个体。
毒·品可以试过就戒,赌博可以赌完就散;但活生生的人,爱上之后…对张这种人而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开的。
他会紧紧攥在手心里,让她喘不过气,让她难受不已,让她心生恐惧,让她丢失自由,让她扭曲三观,让她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如此一种偏执又悲哀的方式。
他想起挪威的大雪,大雪里的度假别墅外区,他生气了,鲁森追在他身后说「哥,是 N 主动要抱我的」;他转身把他摁在怀里「可是笨蛋,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那时他们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别说养父母,连鲁森的亲生父母抱他,都会让张心生恼怒。仿佛属于他的珍宝被人抢走了,从此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飘零、独行。
——这样一种近乎癫狂的、禁锢式的占有。
一个在生命最开端未曾有机会见到爱的人,是否就再也难以学会用正确的方式去接受爱和爱别人?
算了。都算了。不管是怎样的一个怪物。这都是他自己。
对的方式也好,错的方式也罢。往后若要怪,就只能怪她遇上的人是他。
呵,又一次完美推卸心理责任,张简直是自我开脱的顶级高手。
他想到这里,打开车门,下车往酒店走去。
…………
Handke说,「爱情使人在无所畏惧的同时又保留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使人在爱慕他人的同时又保持谨慎恭敬。」
在张看来,这个理论简直荒谬。这样的爱情只适用于一般的经济共同体婚姻,永远无法促成真正伟大的相爱。
但他也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伟大的相爱,他只清楚一件事:当他开始占有时,整个世界都按照着他的理论在运转。
即使过往经历告诉他:这样做的后果很有可能是悲剧,他依然控制不住自我毁灭。
身边所有人都相信,他做什么决策都是正确的,尽管一开始很难被人理解,但结果一定是大获全胜。所以大家选择无条件服从。
唯独感情,张知道,他的法则、他的手段、他的决策,一旦面对感情,就会失效。
决定去爱,是在背叛自我;
爱的过程,是在毁灭自我。
可是怎么办?为了那种简单的纯粹,他可以笑完又笑。
…………
电梯门缓缓合上,超重的感觉发生在一瞬间。
人类的大脑资源是无穷无尽的,短短两分钟能涌现出数不尽的情感感知和细节感知,周围环境存在着的信息刺激也能快速抵达中心处理区。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不懂得如何去利用大脑的敏感度。也许不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人这一辈子能做的事情有多少呢?有些人用餐时,就只是在用餐;有些人睡觉时,就只是在睡觉;有些人等待时,就只是在等待。
但张显然不是这一类简单幸福的人。
他是那种动不动就从身边汲取信息、深度分析思考、广度延展认知、多面判断顺便综合整理的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空间思维运作。
电梯门在别人眼里或许就只是电梯的组成部分,在他眼里却自动展现出材质、内部构造、生产过程、使用年限、一天中的开合次数…所有的这些,只发生在他的双眼看见电梯门的那一瞬间。
一扇电梯门,就能让他进行全方位的信息处理,就能带给他成千上万的问题,就能使得他如同强迫症一般去补全大脑里残缺的相关资料
这样的人有多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光,他都习惯性把自己置身于旁观者的角色。冷静地接受着周围的信息刺激,理智地分析处理,用独特的方式去拆解再合成。
只有站在一边旁观,才能确保自己最大程度地去感知,而不是被自己脑海里层出不穷、无法停止的思考和联想淹没。
但在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了…在张第一次逗鲁森笑的时候,鲁森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小眼睛弯起来,清澈如明镜,折射出他的稚嫩脸庞。
那一刻,张发现,自己停止了所有的思考。
——那就是纯粹。属于他的纯粹。
将人性剖析到极致,将自身情绪管理到几近完美,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不需要感情这种东西,但心里却始终留着一个缺口,用来盛放属于他的那种纯粹。
…………
电梯门开,酒店廊道的全瓷墙壁出现在他眼前。
张站在原地垂下眼眸,一呼一吸之间,收起所有翻滚在眼底的复杂情绪。
人这一生中,有些东西注定是无法避免的。
就像每一次冲凉时,冰冷水流从他蝴蝶骨滑过,纹身处的皮肤却依然滚烫得让他抿紧唇,说不出话。
2(双)
套房里的石英钟显示,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
边忱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麻了,冻的。
从夜晚到凌晨,从凌晨到上午,期间有好几次,她想到床那边睡下,或者把被子搬过来。
但是那样的念头一动,她就立刻想起他临走前冷质感的脸部线条,想起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晚点来接你」。然后边忱就不敢动了。
因为,说不定,好巧不巧,她一动,他就推门进来……那样的话,就很惨了。
天光渐白的时候,边忱最难过。
因为他始终没来接她。
她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由黑渐渐变白。那是一种很难过的感觉,难过到连呼吸都有点疼。
边忱很努力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如果她知道的话,及时改过来,他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想到这,她再次伸手去拿桌上的纸巾。
套房的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的。
指间夹着房卡,张反手甩上房门,看见沙发上的人,还是昨晚他离开时的模样,连位置都没挪。
边忱:“……”
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寒凉,纯黑的衣着像从黑夜里走出来的人,看向她的目光里,透着浴火重生的陌生感,姿态迷眩,还是叫人猜不透。
很短的两相对视,张就这样盯着她瞧,向她走近,没说话。
边忱不敢跟他对视太久,视线游移,又因为他逼近的气场而觉得紧张,想说点什么,一发音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哑到近乎无音,“……”
她清了清喉咙,站起身,脚一用力,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往一边倾倒了。
腰被他及时揽住,一阵轻微的酒气钻入她呼吸道。
张早已将她身上一切有迹可循的状态观察入微,蹙了眉问:“整晚没睡?”
他的声音同样沙哑得令人心惊,但他并没在意,只是把她捞近了点,抱紧在怀里。
长时间血流不畅,突然站起来,边忱的双脚麻得不行,攀着他勉强站住,“……我在等你。”
一句话,让他心神烦躁——对自己的烦躁。
低下头找到她淡色的唇,没说什么,覆盖上去,两人的唇都很干燥,他干脆顶开她的唇瓣,但很快就被她紧闭的牙关阻挡了。
怀里人红着脸含糊出声:“没,没刷牙……”
张轻轻抿唇,淡到看不出来的笑,偏过头,抱着她吻她的颈项。
他吮吸她脖颈皮肤时的轻微声响让边忱的脸越来越红,渐渐的,初始的温柔变为激烈的缠绵。
发丝黏在他的薄唇与她的皮肤上,张把她更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她渐趋紊乱的呼吸,末了,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尖锐的齿尖挤压皮肤的感觉,让边忱头皮发麻,搂着他脖子,低头在他胸口处喘气,尔后注意到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
刚想说话,嘴被他的长指捂住。
“我迟到了。”
“……”边忱仰脸看他,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其他话。
一句清清冷冷的承认,不是解释,更不是道歉,他脸上的神情也平静得一如初时。
边忱无声吞了下口水,不是不委屈的。漫漫长夜,在惶恐中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一个人,其中心酸有几人体味过?
可她等的人张饮修,面对的人是张饮修,一切委屈的暴露都会失去意义。
于是她柔顺了眉眼,唇角在他的指腹下弯起,眸里的光圈也缩小了点。是在笑。
张低垂着眼帘,看着这样一个毫无脾气的边忱,心里通透透的,但他依然不会说那些不习惯说的话,比如解释,比如道歉。
“不问我原因吗?”张放下捂在她唇上的手。
“你好像喝酒了……”她闻到的,猜的。
“嗯。”这个话题该结束了,他想着,放开她的腰,刚要去牵她的手,但她整个人再一次倾倒下去。
张拦腰抱起她,不解,“怎么了?”
“脚脖子……好麻,”边忱也不想的啊,但就是站不稳,“像有好多只蚂蚁在咬一样。”
“露在外面有点冷,”她说着,伸手指了指空调的方向,小声告诉他:“你调的……”
妈的…
张简直不想去回想自己昨晚的冲动行径。
他抱她去卧室,把她放在床沿上坐好,单膝半蹲在她面前,脱下她脚上的细高跟鞋。
“你,你要帮我按摩吗?”
张笑了,悠然起身,举手投足间带着诱惑,轻轻一推,毫无防备的她就往后倒。
他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怎么这么爱做梦?”
问完,没给她反应时间,俯身去吻她,强行抵开她的牙关……
“唔……没刷牙……牙齿,没刷!”边忱快要囧死了,此人不是有洁癖咩?
她偏头躲避,反而被他的舌尖更深入地侵占,一寸一寸地舔舐,磨人又撩拨。
“……我真的,”放在两侧的手抓紧床单,边忱在他的唇舌下含糊不清地反抗,“没,刷牙……”
“闭嘴。”他的声音同样模模糊糊。
“……”边忱闻着他身上的酒精和青柠混合气息,有点迷醉,胆子也大了,指出一个令人悲痛的事实,“你这样,我闭不上……”
然后听见他从喉间哼出一声极轻的笑,一下子撞在她心房。再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已经退离了。
张顺势在她身旁躺下,扳转她的身体,让她跟自己面对面。
指尖抚在她眼眶下方,说:“黑眼圈好重,困吗?”
边忱摇头,顿了一会,小心翼翼问:“你还生气吗?”
张下意识蹙眉,“谁说我生气了?”
“就,你昨晚那样,不是生气吗……”
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咬了一口,咬到她倒抽凉气。
看着她委屈巴巴又不敢言语的样子,拉起她的手,让她自己摸一下她下巴处的浅淡牙齿印。
“记着,这就是你犯傻的惩罚。”
“……”边忱内心流泪,实在不知道自己又怎么犯傻了。
“不知道?”
面对着此人的耐心反问,她很实诚地点头,“不知道……”
张翻了个身,压在她身上,双膝跪在她两侧,长指从她侧颈探入,摸到礼服的颈后搭扣,解开。
“你解我扣子干嘛?”
“帮你解惑。”
“哈?”在她还懵得不行的时候,上半身的晚礼服已经被他褪下了。
本来就是露背装,脱起来特别容易。张在这时笑着歪头,寻找她眼底的层层波澜。
凉凉的手指在她胸衣外边的边沿地带轻轻画圈,语调温柔地问:“现在,说说看,我昨晚哪个举动让你以为我生气了?”
“……”边忱仰躺着看他精致的脸,笑起来蛊惑人心。
她憋了十来秒,憋出一句:“从头到尾……”
张的脸色陡然转冷,口吻里的温柔也全消失了,“再说一遍。”
“……”边忱哪里还敢说?呜咽一声,双手掩面,“我错了……”
“错了啊…”他的声音又变柔了点,指尖划着她的锁骨,“那你知道哪里错了吗?”
“……从头到尾。”
张满意地翘起唇角,拿开她掩着脸的双手,俯身在她胸口周围的皮肤轻轻吻着。
边忱又无语又害羞,无语是因为他的话语,害羞是因为他的动作。下巴被他的乌黑碎发刺得有点痒。
等他抬起头来,唇间覆了一层水光,让人无法忽视。边忱不自觉把头偏向另一边。
但下一秒就被他重新扳回来,“昨晚…你想我了吗?”
“啊?”
大概是没预料到他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张看见了她眼里闪过的慌张。
他微一挑眉,“没有?”
“不……”边忱伸手搂住他修颀的脖颈,红着脸小声说,“有,我想了你一个晚上,再加半个上午。”
张抿唇笑,没说其他话。只是让她侧转身,然后帮她重新扣上颈扣。
“真想跟你做。”
他在这时猝然说了一句。
边忱反应过来时,脸‘唰’地一下红了个透,干脆装死不说话。
但她说不说话对张都没影响,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她光洁姣好的背部,眼底浮上暗色。
边忱觉得痒,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脊背蹿过,“你……”
“嘘…”他轻声。
边忱只得忍耐着这种酥酥的痒感,皱紧眉头绷紧神经,乖乖地保持安静。
一分钟,或者两分钟。张停了动作,扶她起身。
“回去休息。”
“哦。”
他不会告诉她,刚刚他在她的后背写了什么。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