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晴雯笑着福下身去, 口中说道:“如此, 我便先多谢姑娘了。”
黛玉也笑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宝玉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身上还穿着出门的衣裳。看见黛玉在晴雯屋子里,他便笑道:“你们两个这是在说什么呢, 这样欢喜,也说给我听一听。”
晴雯正要开口说话,黛玉却抢先对宝玉说道:“我有一事,正要求宝二爷呢!”
宝玉骇笑道:“林妹妹,你怎么也叫我宝二爷了?——从前我便说了,但凡是我有的,只要你想要,便都拿了去也是不要紧的,难道你忘了?”
黛玉闻言微微笑着拉起一旁晴雯的手,说道:“我想向你要晴雯, 也可以吗?”
宝玉见此情景,怔愣了半晌,方才苦笑着说道:“原来如此,你们两个, 什么时候感情这样好了?”
“这就不用你管了。”黛玉笑道, “你只说, 愿意不愿意吧?”
“……这是我答应过晴雯的事。”半晌之后, 宝玉说道:“把她交给林妹妹,我是放心的。你们……都要好好的。”
黛玉闻言站起身来,朝着贾宝玉微微一福,道:“如此,便多谢宝哥哥了。”
贾宝玉忙侧身避开黛玉的礼,眼角瞥向晴雯。见她眼里没有丝毫不舍之意,不觉心里翻卷起百般滋味来。终究,是无缘吧……
中秋过后的一天,贾宝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听见几个婆子笑着说什么今儿个要撵走好几个妖精似的丫头了,真是称了心愿。闻听此语,不祥的预感袭上心间,他飞也似的往自己的怡红院跑去。行至屋子里,一抬眼便看到王夫人一脸怒色,端坐在上首,下方正跪着满面泪痕的芳官和四儿。刹那间,晴雯曾经说过的话涌上了脑海,他蓦然回首看向花袭人,眼神冷得像是夹杂着寒冰一般。接触到他的视线,袭人唬了一跳,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王夫人看到宝玉进来,理也不理,只吩咐左右道:“去把那个叫晴雯的丫头带出来,谁给她做的这么大的脸,主子来了也不迎出来,反了天了!”
两个婆子摩拳擦掌的走进晴雯的房间,却两手空空的出来。王夫人眼神一厉,道:“怎么回事,人呢?”说完,看向站在门边的袭人。
袭人心头一跳,忙道:“前天奴婢离开的时候,还看到晴雯好好的待在屋子里。”袭人昨日因家中有事,离开了一日,今天才刚回来。因此昨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却是不知道的。话刚说完,她便看到麝月冲着自己使眼色,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此时,贾宝玉方才低着头,慢悠悠的开口说道:“晴雯我已是送给了林妹妹了,昨日回过了老太太,她便搬过去了。没来得及回太太,还请太太勿怪。”
闻言,王夫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十分难看。半晌之后,方才一掌拍在桌案上,惊得屋子里的众人心头一颤,头垂得愈发低了。
听了宝玉的话,袭人也十分吃惊。没想到这么大的事,贾宝玉竟然一点儿也没给自己透露。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宝玉……她看向贾宝玉,却见他垂着疏落的长长的睫毛,看不清眼神里充斥着什么。恍然间,她觉得自己看着的不是那个她熟悉的宝二爷,是个陌生人。不知不觉中,在这寒冷的秋季里她的手心里竟沁出细细的汗珠来,背脊上也慢慢爬上来一阵寒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模模糊糊的这般想到。
贾宝玉低垂着头一语不发,耳边王夫人叱骂四儿和芳官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像是隔着玻璃屏风在听一样。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他觉得自己是身陷在一个荒诞的梦境里面,无法逃离。
这世间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角边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冷冷的,嘲讽的。也不知是在嘲笑这些人还是在嘲笑他自己。他自己没留意到,旁边不远处的袭人却看到了,愈发心惊胆寒。
另一边,王夫人说的话越来越过分了,指着芳官,口口声声说她是狐狸精,勾引宝玉什么的。芳官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太太真是白生了一对眼睛,真堪称有眼无珠。这屋子里的狐狸精,可不是我呢!”
王夫人闻言大怒,她什么时候叫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过?立即便令人将芳官和四儿拖了出去,连一点儿东西都不叫她们带上,完全没有平时那个人人称道的慈善人的模样了。发落完了那两人,她又疾言厉色的将所有丫头都敲打了一遍,说的众人俱是低眉顺眼,半点儿不敢反驳。
等到王夫人离开之后,袭人见贾宝玉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自己不敢上前,便朝麝月使了一个眼色。麝月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宝玉,柔声道:“站了这半天了,不累么?坐下喝口热茶吧。”
贾宝玉伸手拂开麝月的手,自己进了卧房,躺倒在床上面朝着里侧,任谁来叫也不理睬。袭人麝月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他去了。想来,此时虽难免心痛,但过个几日,也就好了。
袭人麝月掩上卧房的门来到外面屋里,袭人便蹙眉道:“怎么说的,晴雯怎么去了林姑娘那里?事前竟一丝风声儿都没有透露出来,你们是死的吗?”她对于今日的状况十分失望,言语间难免就有些露出本性来了。
她到底积威甚重,麝月等人也不敢反驳。秋纹便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晴雯那样一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竟然将这么大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的,这屋子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袭人沉吟半晌,冷笑道:“她呀,这是吃一堑长一智呢。自己心眼儿小,便活像这屋子里有谁要害她似的。有本事离了这里,长长远远的站在高枝儿上才好……”许多日的筹谋一朝成了空,她实在难咽心头的那口气,此时的言语态度几乎有些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了。她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对面的麝月秋纹连连朝着她使眼色,她都没有看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惊得她猛然回头,却看到贾宝玉靠着门框站着,正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袭人道:“你出来了?心里可好受些了?”
贾宝玉没有回答她的话,慢慢的走过来,在上首坐下,视线逐一的扫过自己的这些丫鬟。一个个看起来花容月貌的,其实内心呢,也跟表面上一样么……
众丫鬟不敢直视宝玉,一个个心里直打鼓。贾宝玉看着看着,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开口说道:“秋纹,你去将平儿姑娘请过来一下,就说我有事找她。”
贾宝玉一向称呼平儿为姐姐,今日忽然改了称呼,使得众丫鬟都觉得有些古怪起来。秋纹不敢辩驳什么,只得出了门,去寻平儿过来。不多时平儿匆匆进屋,看了看宝玉的气色,正要开口安慰他一番,却被贾宝玉的话打断了。只听他声音平静的说道:“平儿,劳烦你,重新替我寻两个大丫鬟来伺候吧。”
平儿愣了愣,心里直叹宝玉冷情,口中说道:“也不急于这一时吧?我且慢慢替你看着,再挑好的来。”
宝玉闻言点了点头,道:“也行,不拘早晚,有人来就行。——另有一桩事,烦请你把袭人和麝月都带出去吧。送她们离开也行,任她们自行聘嫁也行,我都不管了。”
宝玉的话恍若晴天霹雳,惊得一屋子丫鬟俱变了颜色。袭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的看着宝玉,道:“你、你说什么?”
麝月清醒得要快一些,连忙跪了下来,泣道:“宝二爷,你这是做什么呢,往日的情分,就全不顾了么?我是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走的……”言罢,伏地大哭不止,恍若杜鹃啼血。
听到麝月的哭泣声,宝玉闭上眼,亦有眼泪滑落,话语却依旧强硬:“我意已决,这怡红院里,有你们,便没有我。平儿姑娘,你看着办吧。”说着,站起身来,抬腿就要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便被袭人拦腰抱住,放声大哭:“宝玉,宝玉,你为何竟如此狠心……”
贾宝玉转过头,盯着袭人的眼睛,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慢慢掰开袭人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今日才终于明白,你喜欢的不是我,是我能够给你带来的东西。原来从前,是我太过天真了。袭人,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丫鬟,和一屋子的哭声。平儿站在原地,傻了似的,半晌才自语道:“今儿个,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