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青年俨然一副主人架势,随手把药剂箱往置物架上一搁,卷着股冷风就站到了病床边。
弥幽呆呆看着他伸手往尽远额前一拂,纯白的治疗神光便像刷子般扫过,一个名字也不假思索跳了出来:伊恩·阿斯克尔——曾经的天才治疗师,也正是尤诺已故的哥哥。
说来奇怪,虽然弥幽完全不记得见过对方,但一看到那张带着眼镜的、严肃的脸,就无端生起许多亲切感。
她对这位花都前领主继承人所知不多,只是从博物杂论中读过他的论文,当然也很清楚,他正是在八年前那场惊天大爆炸中,不幸陨落于阿卡迪纳要塞。
沙漠、军帐、炮火声,还有已故的治疗师……这里应该就是那座北国雄关阿卡迪纳了。看样子,战争还在进行之中,不知道那场爆炸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我会到这儿来?而且,云轩哥哥也在场……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正细细琢磨着,耳边飘过一声冷哼:“你管这叫药?”
小女孩从斗篷里掏出个密封玻璃瓶,两指一捏,拿着罪证般高高举起:“别欺负我年纪小,就想糊弄我!如果这是药,你先喝一口。”
这小女孩看似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弥幽虽知道她便是自己过去的样子,却总觉很不适应。
大概是被尽远哥哥的病情给逼急了吧……她压下这点不和谐的感觉,抬头望去。那瓶里装满粘稠液体,红光翻滚,就像大团被点燃的胶质,看着的确不怎么像是药。
医师回头瞥了她一眼,也不解释,随手接过药瓶,指尖一点划开瓶盖,把那药直接灌入了尽远口内。
“你耳朵聋了吗!”小女孩气得要扑上去,从后面伸来一只手,将她牢牢拽住了。
“不许胡闹。”祭司斥了一句,又怕她再捣乱,索性招了片白色光罩护在病床前。
“你挡着我干什么!”小女孩攥着紫光闪耀的拳头往护罩上砸,只颤起了几层水波,瞪着眼再往病床上一瞧,却怒意全收。
刚服了药,少年脸上的黑斑竟活动起来,仿佛蚂蚁搬家,一线接着一线,转个不停。弥幽的目光随着黑线来回打转,直到它重新稳固,细细一数,确实比原来少了些。
这药看着吓人,还是挺有效的……尤诺哥哥医术那么好,他的哥哥肯定更胜一筹……她这般想着,一点心结渐渐散去,困意层层袭来。
恍惚间,就见金发医师转身往外走,又被小女孩一把拉住,连连追问:“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能醒?怎么脸上黑斑还是这么多啊……你到底能不能解毒啊?你哑巴了?说话啊!”
“要是信不过我,尽早离开。”这胡搅蛮缠的架势终于惹得对方发了火,白光一展挣开了女孩,大步走出军帐。
“不许走!”小女孩并不觉过分,还要追上去,却又脱不开祭司铁一般的手掌。
“别喊了,这毒若是连伊恩也不能解,天下间,再无人救得了那小子。”云轩慢条斯理吸着烟,似乎信心十足。
金发青年的身影眼看着没入暗沉夜色,小女孩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开那只可恶的手跑到病床边,看着昏迷中的少年发愣。
帐中一时静了下来,就连那古里古怪的潜意识也没再出现。弥幽连番经历诡谲场景,似乎在梦境中也能感觉到十分疲惫,视野愈渐模糊,在这沉沉静寂中,突然一声炸雷,将她震得浑身一颤。
循声看去,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击在牛皮帐顶,噼啪乱响,寒意顺着风钻进来,刮得室内冰凉。
小女孩仍守在床边,又替尽远掖了掖被子,愁容难展,哪里有半点孩童天真的模样。
云轩依旧靠在门侧,看也不看那病中的少年。他凝望着帐外细密雨帘,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这小子的毒……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让他在这儿待着吧,你随我先回京。”
回京?弥幽刚被惊雷震醒,还有些发蒙。回京干什么?尽远不是好不容易才带我出了京城吗?为什么云轩哥哥却反而要我回去?
“不去。”小女孩果然一口拒绝。
“别闹,你若不回去,京城这场大乱……”
“和我有什么关系?”小女孩毫不客气地打断,缓缓转头,斜睨着他冷笑,“那些不识好歹的东西……全死了才干净!”
这诅咒杀意凛然,弥幽都觉室内又凉了几分。祭司却无动于衷,闷声抽了几口烟,指着病床上的少年说道:“你不回去,他怎么办?”
提到尽远,小女孩终于面色微变。“他怎么办?”她喃喃重复着,似乎不解含义。
“你如今已是皇帝亲口定下的通缉犯,他私自将你带出京城,也当以同罪论处。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替你受过吗?”
祭司轻飘飘几句话竟惹得小女孩勃然大怒。
“通缉犯!?我是他的亲女儿,他怎能说我是通缉犯!”她像是初次得知,气得眼眶都泛了红,瞳中更是紫光闪烁。
突如其来的尖利叫声将病中少年惊动,漏出几点呻吟。她立刻注意到了,咬着牙将这口怒气咽下,压低了声音:“随他怎样也好……我都不管。只要尽远这毒一退,我就带他走,今生今世,绝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这说话语气哪像个孩子,成熟得让人心酸。弥幽看得暗暗难过,却还是没明白京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二人落得如此窘迫地步。
这段记忆要能再往前退些就好了……她忽然想念起那个潜意识,如果对方在场,至少能多给一点提示。
祭司听到女孩决绝的誓言,忍不住轻笑:“你能去哪儿?你一个八岁的小娃娃,说起话来,倒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有趣。”
小女孩满腔怒气难平,恨声道:“不管去哪儿都行,天下这么大,难道没有我弥幽存身之地吗!”
祭司不赞同地摇摇头,又默默吸了几口烟,冷不丁抛来一句:“你要走当然没问题,但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有人奉命来……找到你。”
“他若派人来……”小女孩突然一顿,似乎想起这话她刚才也说过,猛回头盯住了云轩,“他……让你来抓我?”
一记霹雳划过,电光透进帐篷,照得小女孩脸上一片阴郁的青色,也惊得弥幽心头一跳。
云轩哥哥是来抓我的?开什么玩笑……她嗤之以鼻,却有个声音偷偷从脑后溜了过来:“很惊讶吗?难道你真以为,他只是个与世无争,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她回头一瞥,欧德文血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帐外雨幕中,迎着风飘飘而立,却沾不上半点泥水,简直像个幽灵。
女孩此刻无心争辩,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病床边,听着小女孩自顾自分析:“我就说怎会这么巧……我们一路被人追杀,尽远又中了蛇毒,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竟遇到了你……我还真以为是运气好……”
她越想面色越是发白,一步步挪到帐帘旁,却不看祭司的脸,只望向连串雨珠:“我本来想带尽远去花都治病,因为听了你的话,才冒险赶到这战乱之地……附近全是荒山,就只有一座要塞,还被弗尔萨瑞斯人重兵围困……你带我来这儿,究竟什么目的?”
云轩慢悠悠抽着烟,忽然迈步往前站到病床边,看着那满脸黑斑的少年,沉声说道:“京城这场大乱,总要有人来收拾……我带你来这儿,是因为那蛇毒非同一般,治疗神力根本无法驱除。天下间,能解毒之人,就只有伊恩。”
“你怎么知道?”小女孩冷冷追问,“你又没见过那条蛇。”
祭司顿了半晌,拿烟斗轻轻擦过尽远脸上的黑斑,神力白光一闪而逝,竟留下了几丝血痕。他看着那血痕皱了皱眉,惋惜叹道:“因为那条蛇……是我的。”
一阵雷声乱鼓,震得帐中的吊灯都在发颤,却盖不住他的声音回荡。
“等一下。”弥幽再也忍不住,一声低呼,整个画面顿时停了下来。
云轩哥哥是那条黑蛇的主人?胡说!
她回想刚才杀死巨蛇的瞬间,在那些投入她脑海的影像中,分明可看到那无名的蓝眼睛偷袭者捡起了蛇卵,又怎会和云轩哥哥有关?再说了,这么多年来,她可从没在书屋里碰见过哪只宠物啊!
女孩不知这段记忆哪里又出了问题,皱着眉看向欧德文。
血纹女子正靠在帐帘边上,百无聊赖地拿着把小锉刀修指甲,收到她炯炯的目光,嫣然一笑:“你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有……”
弥幽没心思跟她废话,直接打断:“巨蛇的主人是那个蓝眼睛的偷袭者,我刚才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欧德文似乎有瞬间惊讶,但立刻从容应对道,“那又怎样,难道你看到的就是真相?”
女孩无言以对。她当然无法证明那些画面一定是真相,但要说云轩哥哥是那可恶巨蛇的主人,她绝不接受!
“你还看到了什么?”妖娆的身影又往前凑了几分,循循诱惑。
“……我看到一条像蛇一样的黑色光带,有人在笑着……还有一张,雪白雪白的……人脸。”
弥幽想起那张不似活人的惨白怪脸,心脏还是砰砰直跳,又听到了祭司平淡的解释:“那条巨蛇,是我在大漠深处捡到的异种。起初只是枚卵,因为无法孵化,就随手送给了皇帝。也不知他怎么将其孵出,还派来追杀你……实在是过分了。”
这解释虽略有牵强,但也说得通,又何况出自云轩之口。这位大祭司陪伴弥幽整整八年、说得上亦父亦友,她向来极其信任,哪里还会怀疑。
“云轩哥哥不是坏人。”她振振有词,回望那潜意识,对方却再次失去了踪影。
画面继续滚动,年幼的小女孩没这么容易打发,僵着一张脸质问:“那蓝眼睛的暗杀者是谁?”
“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他,怎么找到我的?”
“那蛇身上有我的印记,它一死,我就知道了。”
神力印记是高阶力量者常用的手法,小女孩身为皇女自该知道,没再追问,低着头沉默片刻,无力长叹:“你不是说,从来不管世事吗?怎么这次,反倒出面帮起了皇帝?”
祭司往病床边一靠,吸着口烟:“我不是帮他,我是在帮你……”
“帮我?”
“若非我来,随便换个人选,只怕你二人早就……”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小女孩却懂他的意思,哑着嗓子咕哝:“多谢你了。”
紧张氛围有所好转,云轩抽了几口烟,又劝道:“你还是跟我回京吧,同皇帝认个错,兴许……”
“我怎能回去……”小女孩抬头望向帐外雨幕,说得有气无力,疲惫至极,“他们,要烧死我呀……”
弥幽心中忽然一痛,仿佛被火撩般,浑身上下都散着滚烫的热量。烧死我?谁要烧死我?因她生起了这疑问,眼前红光急闪,竟显出一片蜃楼般的幻景。
透过被高温扭曲的空气,依稀能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潮,都举着火把,将黑玉石垒就的皇宫重重包围。宫门前竖着高高木架,架上绑着个模糊人影,垂着头生死不知。
那是我吗?女孩稍一愣神,就听空中沉沉压下一道命令:“点火。”
这声音异常熟悉,但她来不及分辨,火焰便轰然腾起。
“烧死这妖女!”山呼声随着火焰四下飞散,染红了天。
焚身剧痛刺得弥幽眼前一黑,幻象瞬息消退,却将那血红身影给漏了出来。
“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烧死你吗?”欧德文笑得很开心,没有半点被怀疑的怨气。
“为什么?”她盯着那双红瞳,呆呆重复。
“我来告诉你吧……”娇笑声随血色一晃,裹挟着弥幽,再次回到那虚影画面中。
漫天的火焰疯狂卷过又熄灭,山呼声隆隆响来又匆匆飘远,蚂蚁般的人潮也悉数散去,只余了木架上绑着的小小身影。
“谁来救救我……”女孩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哭泣,“我没说谎,那些……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灼烫感一褪去,弥幽只觉浑身发冷,心跳却偏在咚咚加速。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木架上绑着的究竟是谁,画面却忽然一暗。
“你可知罪!”交叠的厉喝声在黑暗中翻滚。
“我不知!”小女孩的声音倔强反抗。
“大胆!你编造谣言,妄称末日,引得天神震怒,神罚降临!短短几天,受害之人已数不胜数,还敢说自己无罪!”
末日?弥幽悚然一惊。末日……预言?
也不知从哪里蹦来这两个字,一道金光划破黑暗,悠长回声如引路的脚步,将女孩扯进光中。
伴着汽笛的长鸣警报,数不清的哀嚎冲入耳内,眼前全是金红的火。她来不及环顾四周,滚烫烈焰就如山崩压了下来,将所有杂音顷刻消抹——那片金红色,竟是由岩浆组成的巨浪,眼看着高楼林立的繁华港口,眨眼就成了熊熊燃烧的焦土!
这是在……南岛吗?金光淹没视线,却又在将要吞噬女孩的一刻消散,转成黝黑的无底深渊。
粗大干枯的树枝从黑暗中升起,扭曲着奔向天幕,织成密网,要将所有光明掩盖。人群如蝼蚁,于树枝间奋力攀爬,争夺那最后一丝光线!大地在巨震中悲鸣,前方现出一座崩塌的黑玉宫殿,殿门前金色的凤凰早已黯淡无光,摇摇欲坠。
是皇宫!弥幽当然认得这座巍峨宫殿,正心惊,眼前一花,又来到了黄沙飞舞的大漠。
远处是燃烧中的巨石之城,火焰映得天空一片诡异猩红。红光下,无数傀儡士兵的魔力嘶鸣汇成了浩荡雷霆。钢铁军团正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滚滚洪流,朝落日的方向进发。所到之处,只留下一串串模糊不清的血色脚印。
那是岩城?面目全非的城市废墟让女孩不敢轻易下判断,身上一凉,雪花随风扬起,将她带到冰封的北国极地。
一座洁白的浮空城映入眼帘,高塔林立,喷泉环绕,美得就像梦中仙境。这宁静安逸的图画中,金色光芒骤现,遮天蔽日,从极远处扫荡而来!爆炸声不绝于耳,梦幻般的浮空城一触碰到金光,竟燃出了流星一样的火焰,在崩裂声中急速坠落!
这就是……末日预言?
动荡的画面逐一隐去,四周也重陷黑暗。弥幽还在发怔,又听到了那句喝问:“你可知罪!”
话音未落,扭曲的人影纷纷从黑暗中涌出,聚到她身旁,或大笑或怒号,喝骂声不绝于耳。
“听说城外山中又遭了神火,方圆十里烧得寸草不生,都是这妖女的错!”
“我家附近的水井都被地火烧干了,到现在连口水都喝不上,妖女心肠太恶毒!”
“这算什么!我隔壁那条街,连着三十间房,一夜就给地震全压垮了!这妖女不除,满城人都得给她陪葬!”
一桩桩一件件,控诉着女孩所犯下的大罪,似乎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烧死她!烧死她!”人影在呼号中疯长,霸占天地,举目望去,全是狰狞无比的鬼面。
天旋地转中,弥幽几乎摔倒,所幸一只血红大手从天外冲出,将这满目人影尽数撕裂。
“看到了吗?这些软弱的渣滓凡人,是怎么回报你的善意。”欧德文踏着无形的台阶从空中缓步走来,耷拉着眼角,似有些疲惫。
“……你说什么?”女孩目光呆滞,领悟不到她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烧死你?”血纹女子停在她身前,抚着她的脸颊,眼里竟全是盈盈泪光,“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恐惧,他们不愿意接受那个被你揭开的事实:这世界,很快将被毁灭!”
“世界……将被毁灭?”弥幽被她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更难以置信,“所以,刚才那些画面……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欧德文一挥手,四副末日图景再次高悬半空,周而复始来回滚动,“这是至高天神赐予你的预示,因为你,就是命运之子!”
画中火焰刺得弥幽眼中发酸,低下头去,不愿再看那灾厄降临的世界,却忍不住喃喃:“可如果是真的,告诉他们事实,有什么错?”
“大错特错!你想警告他们末世来临,可是你忘了,这帮虚伪懦弱的凡人,根本不配聆听至高天神的谕旨!”血纹女子竭力举高双手,恨不得融入前方的恐怖画面,“他们害怕你说得越多,会让那末日的到来变得更加不可置疑,所以才联合起来,要毁掉你这‘妖女’!”
原来实话实说,也会被当成坏人?弥幽第一次觉得那个用理智构筑的逻辑世界似乎有些不稳。她强迫自己抬头,看着恐怖的末日灾劫,喃喃道:“还有办法挽救吗?我不想……这世界毁灭。”
“……他们这么对你,你还想救他们?”
“他们怎样说,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认识。”女孩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只要待在书屋里,不去听,不去看,就行了。”
欧德文被她气得脸上血斑都在不停抽搐,缓了半天才讥讽道:“你倒是好心,可惜,只怕你已经……无家可归了。”
什么?弥幽瞪大了眼睛,前方血光一闪,熊熊火焰再次铺盖视野。
“好好看看吧!你最信赖、最倚仗的人,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为了自己不惜一切的伪善者!”
伪善者?她在说谁?女孩有些不妙的感觉,刚想追问,又听到了那声低沉命令:“点火。”
她下意识抬头,视线突然拉近,穿过漫天飞舞的火焰,捕捉到高空之上如晨星般耀眼的光。
那是……云轩哥哥?是他下的命令!?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是万民之上的大祭司,天神之下的第一人。这至关重要的末日预言,居然并非由他来宣示……他心中,难道没有任何波动吗?”
欧德文的冷笑声在耳边不断回荡。
我不信!弥幽努力要从光中分辨出人影的样貌,终究是徒劳。
画面又一转。腥臭的蛇嘴在夺目紫光中一分为二,庞然身躯缓缓摔倒。小女孩在血污中发了疯似的乱跑,总算找到中毒少年,一把抱起来,头也不回,夺路狂奔。
弥幽愣愣看着这一幕,暗沉视野里突然白光亮起,显出个裹在黑袍中的高大身影,脸上全被光芒遮掩,看不见面孔。
那人四下一扫,很快找到目标,一个闪身跃至巨蛇尸体后方,伸手往空中一扯,竟拽出个人来。被俘者同样一袭黑袍,满脸血污,只有一双蓝眼睛在暗处发光。
“废物!”先来者低声呵斥,“我要你抓住她,不是要你杀了她!”
蓝瞳暗杀者似乎想要辩解,支支吾吾几声,便被那人随手一道光剑了断性命。
“还是得,亲自动手啊……”一声含糊轻叹后,那人终于散去了光芒,一张惨白的脸映入弥幽眼中。
是他!女孩怎会忘了这张脸,抽了口气,那人却抬手往上轻轻一揭——原来那不似活人的脸竟是张面具,而隐藏在面具之下的……
“好好看看他是谁!”欧德文的厉喝声响彻夜空。
是云轩哥哥……弥幽呆呆看着那熟悉的脸庞,脑海一片空白,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想:当时自己不在场,这段影像从何而来?
眼前又是雷光忽闪,回到了雨夜军帐。
帐中亮如白昼。紫袍祭司悬浮而立,缠着满身炫目灼光,俯视着下方的小小身影。雨水渐渐从帐篷入口处漫进来,小女孩一身斗篷早已湿透,垂头立在泥泞中,狼狈至极。
这是……怎么了?
她心中发慌,暗自喃喃,却似被人听见了。光中的青年突然转过头,朝她沉声问道:“你走不走?”
走……弥幽下意识遵循他的话,往前迈步,身后一股怪力袭来,将她直推进了那小女孩的影像,耳旁响起一声厉喝:“不走!”
紫光暴起,不甘示弱地将她视线抬高,和云轩持平。
“你果然是跟他一伙的!混蛋,休想再骗我!”小女孩恨声大骂,似乎看透了对方伎俩。
祭司沉着脸不吭声,弥幽却看得一颗心都快给揪住了。
他们这是要……动手吗?为什么?疑惑刚起,欧德文阴森森的冷笑再次闯进了脑海:“这个伪善者,终于撕开了最后的面具!”
话音未落,就听帐外几声炮响,牛皮军帐竟被整个掀翻!
狂暴的骤雨侵入视线,帐外站着密密麻麻的白衣军队,数不清的枪口全对准了小女孩。金发治疗师立在军队最前方,撑着洁白圆伞,仪态优雅得就像在剧场内观看演出。
“废话太多,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伊恩扶了扶眼镜,抬手一点病床上的少年,“你跟云轩走,我就治好他,否则……”
拉枪上膛的声音齐齐划过,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似冰般凝实的雨水打在女孩身上,沁入心里,冷得她从头到脚都在发颤。
云轩哥哥……
“你还叫他‘哥哥’!?”欧德文终于忍不住显出身形,厉声呵斥,“就是你的‘好哥哥’,指使京城那群渣滓凡人,要烧死你!也是你的‘好哥哥’,派出巨蛇一路追杀你,害得尽远身中剧毒!现在,你这‘好哥哥’居然还想装出一副圣人模样,简直恶心至极!”
不是的!云轩哥哥不是这样的!
弥幽说什么都不信,拼命摇着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抓住那妖女!”
白衣军阵中不知谁起了头,引得从者无数,喊声震天。包围圈一步步收紧,小女孩却只是立在雨中一动不动,像被吓坏了。
整齐脚步声压过心跳,如战鼓催击。
别过来……弥幽软弱的呐喊根本无人听见,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涌来,然后,被那劈开天地的紫光眨眼切碎!
温热的血扑了她满脸,耳边是胜似哭声的沙哑低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光中的祭司始终定在半空,没移动分毫,只是嘴角竟在此刻渐渐上扬,似饱餐之后终于满足。
“妖女弥幽,罪孽深重……”神谕般的宣示如呼啸飓风,自天边席卷而来。
不是的,我不是妖女……
“妄图祸乱人间……”
没有,我没想要杀他们……
“为保天下苍生,为防万民涂炭……”
我是弥幽,不是妖女……
“大祭司云轩,于此地……”
云轩哥哥……
“将其诛杀!”
雷声炸响,白光一线,化作长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穿心的剧痛中,弥幽愣愣抬头,没有在那张冷漠的脸上找到半点她熟悉的温柔……
“射击!”金发医师跟着发出命令,无数颗子弹划破雨幕,击打在她小小的身体上,直至斗篷千疮百孔。
凡人的枪弹几乎无法伤害到她,只是不断推搡着,好似一双双幸灾乐祸的手,要将她彻底驱离人间!
“杀了妖女!”
呼声还在肆意滚动,弥幽却已什么都听不见了。胸口的那道伤不断扩大,像一条深壑,将她与这被大雨冲到模糊不堪的世界分隔。
我该……怎么办?
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有那张惨白怪脸奋力往前挤,提醒女孩这残酷的现实。
是真的……云轩哥哥他……不要我了……
血液从她低垂的发端缓缓滴下,透进眼中,染出污浊的斑痕。
我回不了书屋了吗?可我,又该去哪儿……
“傻孩子,你还有我。”欧德文化作红云冲过人潮,扶住了她,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血痕。
“我陪着你,永远都在……这世界,只需要我们两个,也只有我们两个。其余人,呵呵……就让他们,都去死吧。”
血瞳中满满都是温柔,轻轻低语更似诱惑的毒,让弥幽无法抗拒,浑身发麻。她木然转头,回望着如蚂蚁般耸动的人潮,那些残破尸体上的血尽数聚在她眼中,泛滥成河。
“去死吧,去死吧……”她不断重复着,身上紫光随之暴涨,荡出的神力波纹威力恐怖,将坚不可摧要塞也震得嗡嗡发抖。
去死吧……女孩已经万念俱灰,纯净的紫瞳在血色中沉沦,直至黯淡无光。她身旁那女子却反而愈发强大,身影一晃就撑到了半空高。无数魔纹在欧德文肩侧聚集,环绕成连绵的光带,披洒下来,如魔神像耸立在阴沉雨夜。
天地间只剩下了血色,枪炮声却还在轰然作响。她轻蔑地撇嘴,随手一挥,无数尖刀利刃散入雨中,杀得白衣战士们溃不成军,就连黑石要塞也在血色之潮中层层倾倒。
她狂笑着,尽情夸耀那绝世的力量,弥幽却什么都看不见。她早已躲进了心底深处,在那独属于自己的幽静之地,蜷缩着身体,逃避血色笼罩的恐怖世界。
让他们,去死吧……
冰冷的绝望深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叹突然钻进了她的耳朵:“弥幽。”
是……谁?她微微抬起头,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金色光辉仿佛太阳,瞬间驱散了黑暗。
女孩迷茫的眼神对上亮光中同样模糊的人影,无法分辨,只听到又一声叹息:“是我。”
光晕瞬间收缩,显出个颀长的女子身影。她披着纹上太阳金徽的祭司白袍,微卷的紫发散到腰间,脸上遮着白纱,只露出了一金一紫,两点神光莹润的眼瞳。
她是……谁?
眼前这人很有亲切感,弥幽觉得自己一定认识对方,可就是想不起来,温暖的手却已先触到了她的面颊。
“你长大了,都快和我一样高了。”白衣女子眼中透着笑意,轻轻拂过她有些散乱的发辫。
弥幽怔怔看着那袭无暇的白衣,一句问话还未出口,就已被骤然绽放的光芒淹没。
温柔的金光带着不可阻挡的威能冲进她脑海,将那些杂乱不堪的画面,连带着记忆深处被篡改的印痕全都铺平揉顺,逐一呈现在女孩眼前。
她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古老石台,小小女孩正悬浮其上,身周环绕四幅末日预言的图景。台下躺倒许多人影,只有三人昂首而立,一人着紫袍,一人着金袍,还有一个稍矮的黑袍身影……
画面一阵抖动,昏黄夕阳下,少年尽远正背着她向前飞奔,身后是威严庄重的黑玉宫殿。黑袍的太子舜立在宫门正前方,高举着右手,缓缓作别……
一道闪电划过,那张腥臭蛇嘴再次出现在眼前。还在十余米外的尽远急忙将长-枪上挑着的黑衣人甩入河中,鼓起闪闪光盾,飞跃而来阻挡,却终究迟了一步。巨蛇咬住了她一整条腿,血光涌起,在视野被遮蔽的最后一霎,她看到天边划来一道夺目的流星……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画面中第一次出现了声音,纯净的治疗白光中显出了金发的医师。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眼镜还反着光,但弥幽瞬间就将他认了出来。
回音悠悠震荡,白光也随之越来越亮,温暖的触感几乎令她舒服到沉醉。几个模糊人影在光中反复闪过,有紫袍的祭司,白袍的少年尽远,还有……还有一个同样金发的小小少年……
炮响突如其来,带着滚烫的灼热,将这云雾朦胧的画面冲进了翻滚的血色浪潮。
枪声、爆炸声、嘶吼声、哭泣和哀嚎的颤音……无数生与死的挣扎,混合成独属于战场的音符。但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除了血色,只剩下冷冰冰的黑暗,直到,金光再次亮起。
尖锐的魔力嗡鸣钻进脑海,像要将她的灵魂从体内挤出来。她看到自己再次悬浮空中,就如那古老石台上一模一样,只是此刻环绕她身周的不再是虚幻图景,而是一本散着金色光环的书!
那本书……画面在她剧烈加速的心跳中迟滞了数秒,骤然爆炸!金光仿佛一只无可阻挡的巨手,从天空镇压大地,将存于视野内的所有一切,全都消抹干净……
空茫茫的寂静中,她又听到了那句话。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白光亮起又瞬间泯灭,伴着金发医师那张似乎永远严肃的脸,连同最后一丝温暖,都化作了点点微尘……
是的,她全都想起了。
她是弥幽·欧德文,当今皇帝唯一的女儿,也是曾经的“通缉犯”。
末日预言的确出自她口中,但并非刻意,只是因为当年预言的神力刚刚觉醒,不太稳定,无意中泄露了出去。
之后自然引起了骚乱,却根本没有什么“烧死妖女”的桥段。皇帝迫于民议汹汹,加之玉王领头鼓动朝臣发难,只能将她暂时软禁。舜哥哥却因此大怒,费尽心机让尽远带她出宫暂避,却不想途中竟遇到了刺杀者!
那条巨蛇的确存在,威力惊人,但尽远并未受伤,反将刺客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最后中毒的,是她自己……
方才那些原以为确实的记忆,不过都是篡改后的虚假谎言!
“跟我走吧。”
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了过来,华丽紫袍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却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来,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金光渐渐收敛,眼前还是那遮着面纱的身影,似因神力消耗,变得朦朦胧胧。
弥幽想起来了。她是认识这个人的,但印象模糊,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无法确信。
“妈妈?”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就像婴儿沉睡时浅浅的呼吸。
弥幽对于“妈妈”的印象非常单薄。
早在五岁那年,她的母亲,皇后殿下毫无预兆地失踪,从此再也没出现过。她自小就跟着舜哥哥长大,加之经历长达八年的记忆断档,竟连母亲的名字也记不起,但此刻,仍是毫无困难地认出了对方。
妈妈……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们?现在,你又为何出现于我的记忆中……你,到底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无数疑问说不出口,白衣身影却似洞悉一切,缓缓摇头:“还不是时候,我的孩子,我们还不是相见的时候。”
她靠过来,抱住唯一的女儿,隔着面纱,在女孩额前亲吻:“但会有那么一天,你能够知晓所有过去和未来,到那时,就能找到我了……”
弥幽被她拥在怀里,就像回到婴儿懵懂的岁月。她渐渐合上眼睛,听着那十年未闻的声音,体会着从额前传来的,带着忧伤的温度。但她再也来不及追问,金光便如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消失于黑暗。
妈妈……
轰隆雷霆紧跟着响起,女孩在霹雳光中睁开眼。
血色空间中烟云翻滚,巨大的魔神立在天地间,肆意挥洒神力,将那些蚂蚁般的白色小人来回驱赶,乐此不疲。
“来呀,我的小殿下!和我一起,让这世界,变回它该有的样子!”欧德文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自己的猎物突然惊醒,依旧笑着伸出手,邀请她共赴盛宴。
弥幽却并未理睬。她将目光投向远处那片高耸的黑色城墙,看着它在血色中缓缓崩塌,百感交集。
阿卡迪纳……她在心底叹息着,眼眶里一片湿润。她欠这片荒凉的边疆土地太多,欠那个为了救她不惜舍命的金发医师太多,欠那些要塞中无辜的战士们太多……
“是我的错……对不起。”她呢喃着,缓缓抬头,望向那山岳般庞大的身影,“停下吧,这不是他们本该拥有的命运。”
“你说什么?”欧德文愕然停手,弯下腰来,盯着这个在她眼中同样渺小如蚂蚁的女孩。
“我说,这不是他们的命运……”
弥幽高昂着头,无所畏惧,眼中紫芒一颤,竟在这漫天血雾中开出了道巨大裂口。
紫光中再次显出一片虚像。
雄伟的黑石城墙内炮火纷飞,红色和白色的人潮互相纠缠着,绞杀在一起。要塞最高的尖塔顶端被两色神光一分为二,天空乌黑如墨海,大地莹白如皎月。而年幼的小小身影独自悬浮半空,僵得像个机械木偶。那本金色的书就覆在她头顶,光芒刺得人不敢用肉眼相抗。
呼啸声从小女孩口中一点点往外蔓延,连带着威力绝伦的神力光环,吞噬乌云,湮灭皓月,不停扩散。所到之处,肉体、盔甲、城墙,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哪怕微末的一秒!
金光抹去了整座要塞,驱散了所有神力,又消退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死寂大地一片荒芜,而后,响起了一声古怪的,如同初生婴儿吮吸奶水般的咕哝。
一只带着漆黑鳞片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在这泥沼般的沉沉黑雾中,踏上了,第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