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十六铺码头,几艘客轮刚刚进港。
一身洋装的许妙芸倚在邮轮客房里的真皮沙发上,清秀无暇的脸侧挂着烫卷了的长发,神色却蔫蔫的,似是带着几分疲倦。
跟着她一起出门的小丫头知春只当是她旅途劳顿,领着下人们将几个箱笼搬了出去,才倒了一杯茶,上前递给了许妙芸。
这次许家二少爷成亲,按如今的时兴是要蜜月的,正巧二少爷之前又在巴黎留过洋,所以领着三小姐也一并除去玩了一趟,只当是出去见识见识的。
谁知道到了巴黎,家里又来了电报,因许家的纱厂要新进几台机器,让二少爷在巴黎多留几日。二少爷原是要让二少奶奶陪着三小姐一起回来了,但两人新婚燕尔的,才结了婚就要分开,自然是舍不得的。
一番计较之下,三小姐终究是推辞了二少爷的好意,带着下人先回了申城,只留了他们小夫妻并几个奴仆,还留在巴黎。
知春心里却明白,三小姐作出这一步打算着实不容易。许家虽然是申城巨富,但祖籍却是苏州那边的老派人家,三小姐从小在老太太跟前长大,到了十来岁才被老爷太太带到了申城,因从小怕生不爱说话,连时兴的教会女校都不曾去过,只在家里请了私塾先生,教她念书识字,这种一个人的长途跋涉,她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小姐,船已经靠岸了,司机也在码头等着了,小姐不如先下了船,等回家再好好休息休息。”
知春的话一下子让许妙芸回过神来,神色中稍稍带着几分茫然,白皙的脸上却多了一丝酡红。
她昨儿依稀记得,晚上那人打了电话回家,说是有个应酬,要迟一点回家的,她一听说他迟归心里就高兴,想着终究是又能躲过一晚上,连睡觉都睡得香甜一些。
可谁知道到了半夜那人却还是回来了,混着酒气就上去吻她,将她吻得七荤八素的,便又摸索着那地方进去了。
最后许妙芸终究是被累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可等她在醒过来的时候,却已是在这颠簸的船上了。
她心里怕得厉害,却幸好这里的人事都是熟的,她才渐渐的就明白了过来,自己大约是回到了五年前,跟二哥二嫂去了巴黎之后,回来的路上。
回想起这一段行程,许妙芸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心。她从小除了从苏州来了申城,便不曾去过别的地方。早年父亲带着大哥常往香港去谈生意,每每也想带着她去见见世面,她只不敢。偏如今的二嫂子是个新派的人,是和二哥一起在巴黎留过洋的,后来两人一起回了申城,又想着学那起新派的人搞什么蜜月旅行,因此只拉着她一起去巴黎。
家里的母亲祖母必定是不答应的,唯独父亲和大哥却很是支持,只说如今时代变了,女孩子也能顶半边天,他们外头洋行里,如今也开始招聘一些女孩子上班,做起事情心思细腻,一点儿不比男孩子差。
许妙芸虽然年纪小,但她心里清楚,父亲这一房独她一个闺女,她这样软弱的性子,将来终究是要让父亲失望的。因此便也答应了二嫂子的邀请,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巴黎。
去了巴黎许妙芸才知道,怪道老外要管申城叫做“东方巴黎”,比起真的巴黎来,到底不是差了一星半点儿。二嫂子性格开朗,人又热心,是真正的交际花。不光给许妙芸买了新式的洋装,还拉着她烫了头发,被她这样一张罗,原先深宅大院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下子成了端庄秀丽的新派名媛。
许妙芸虽然心里不喜欢这样,但时常想着这是一个潮流,将来终归每个女孩子都要这样的。何况她出生时候,因父亲疼爱,连小脚都已不曾裹了。若不是父亲实在忙于生意,只怕一早就把她接到申城里来了,自己若还一如母亲和祖母一般因循守旧,终究要被这个时代给淘汰的。
因了这个道理,凭着自己的努力,前世的许妙芸终是在申城的名媛圈中打出了一片天地。
可如今偏生她又活了过来,才知道拧着自己的性子,装作别人喜欢的模样,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这里头还有另一桩,便是她最后嫁的那个男人,督军府的少帅沈韬。
装出来的样子终究是假的,可等许妙芸进了门,沈韬就真把她当成了风月场上的老手一般,尤其在那种事情上头,竟是那般的出格,隔三岔五喜欢弄一些新鲜玩意,还让下人买一些上不挡风,下不挡雨的布片过来,骗她说是什么个比基尼,只让她在私下里穿给他看。
许妙芸每每遇到这种事情,总觉得自己是要臊死的,可那人却是坏透了的,她要不穿,他还亲自动手动脚的给她穿上。那种羞愤的感觉,便是如今她已经重活了过来,都恨不得再寻一堵墙撞死一回。
如今细想想,其实这事情也怨她自己,若不是在人前装的太过开放了,也不会招惹上沈韬这样的男人。他原本和自己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自古军商联姻的也不多,整个申城的人都说,要不是沈韬看上了自己的这种性子、这张脸,以他们许家的门楣,她还不足以当上少帅夫人。
可偏偏她就当上了,如今想起来依旧是恶梦一场。
知春还在等着许妙芸回话,看她这神色一会儿叹、一会儿怨、一会儿又像是有些臊,也实在是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许妙芸还觉得有些浑浑噩噩,外头搬过了行李的下人便在门口回话:“东西都已经搬上岸了,请小姐下船吧。”
许妙芸这才强撑着身子起来,知春看她没力气,上前扶了她一把,她脚上穿着是时兴的高跟鞋,走起路来的时候会自然的扭起臀来,如今的名媛们这爱这样的打扮,一身洋装在身,走起路来扭腰摆臀,别提有多勾引男人的眼球了。
可许妙芸这时候想了想,却觉得不妥当,她还记得上辈子才回许家的时候,老祖母看见她这一身打扮,吓得差点心脏病都犯了。
“去把我的绣花鞋拿来吧,这鞋跟实在穿得太累人了。”许妙芸吩咐了一声,已经弯腰脱下了她脚上那双黑色尖头的软牛皮高跟鞋,递到了知春的手中。
“小姐穿的洋装,换了鞋只怕不合适吧?”
许妙芸蹙了蹙眉心,这洋装不配高跟鞋,确实也怪异,便开口道:“还有寻常的衣服没放行李箱里的,去取一套出来,随便穿吧。”
知春见许妙芸这般,心里倒是高兴了起来,便是还要重新翻那行李箱,她也认了。
昨儿她就说这身打扮回许家,必定会吓到了老夫人的,那时候小姐还只是不听,又说现在时兴这样,她要是不打扮成这样,哪里像留洋回来的人呢,如今倒是又想明白了。
许妙芸在客房里等了片刻,知春去外面取了衣服进来,老式的上袄下裙,宽大舒适,终究比拿洋装穿得舒服多了。虽说还有头发是卷的,但这会子一时半刻也变不了了,倒是在后脑一股脑的扎成一个马尾,留两捋自然的卷着,比起那些繁琐的发饰看着清爽多了。
换好了衣服,让知春把洋装收好,踩着柔软的绣花鞋,这一身打扮终究让许妙芸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轿车早已经在码头等着了,除了轿车,还有一溜烟四五辆的黄包车,边上站在许家的老妈妈们,都是来码头接许妙芸回去了。
许妙芸一眼就瞧见了她的乳母苏氏,她嫁去沈家之后,苏氏便回了苏州老家将养,两人倒是有两三年没见着面了。
苏氏瞧见许妙芸,也急着迎了上去,见她气色有些倦怠,眼眶又泛着红,只心疼道:“依我看,当初就该听老太太的话,在府上待着,也比出去这一趟强,老太太念叨着小姐,都念叨病了!”
许妙芸听了心里难过,前世老太太病着,因知道自己回来,还特意起身看她,结果她那一身打扮和新派的思想,愣是把老人家气的胸口疼了。
两人絮叨了一番,便一起上了轿车。许家原在苏州是做丝绸生意的,到了许妙云祖父这一代才来了申城,如今在闸北开了几家纱厂,兼顾本行,又开新源,已经是申城有名的富贾之家了。
汽车从码头上开了出去,才将要到外滩的主路上,忽然看见一行穿着军装配枪的士兵将马路上的人群疏散开,许家的汽车也只好停了下来。
司机摇了下车窗,被告知今儿是沈家大小姐沈钰的大婚之日,整个外滩都要戒严!
许妙芸这时候细想一想,前世她回来的第二天才是沈钰的大婚,怎么这辈子偏巧就赶上了?
她正蹙眉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状况,却见那人群的不远处,一个穿着银色镶边白色军礼服的男子正站在路边,那人身材颀长、玉树临风,在一群年轻士兵中尤为出挑。
那人仿佛是知道许妙芸瞧见了他一般,视线忽得往轿车这边扫来,许妙芸心里咯噔了一下,吓的手指哆嗦着,急忙将车帘子给拉上了。
沈韬微微眯了眯眸子,听见从轿车边回来的周副将向他回话道:“是利丰纱厂许家的车子,他家三小姐今儿从巴黎回来……”
沈韬不等周副将说完,抬了抬下巴道:“让三小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