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飞机落地。
何风晚推着行李车扫向外面黑压压的人头,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点接机的人还这么多。乌泱泱的人群中,一条红色横幅高高举起,“我晚威武”忽上忽下地跳动。
想必这就是昨天电话里,成珠珠信誓旦旦的“超大惊喜,保你看到就认出我”了。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后排让层层人影淹没,不这么努力,一眼就忽略了。何风晚先是觉得好笑,随即心头涌起一阵热,也想冲她招手。可惜肩膀被人撞了下,推车里最高那层的旅行袋掉落。
不过就耽误了半分钟,她再抬头,眼前陡然换了一幅景象——巨幅易拉宝神奇地立在出口,人人戴起了猫耳发箍,变戏法一般摇晃手里的应援牌和彩旗。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响彻整座大厅:“卓蓝女王!天下无双!”
前方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忽然立定,冲他们比了个开.枪的手势,一群人纷纷捂住胸口后仰着倒下,惹得过往路人们面露惊异,接连掏出手机拍摄。
那女人留着半长发,遮眼的凌乱刘海下是近乎素颜的妆容,外披利落的黑色大衣,踩着咖啡色皮靴。她酷劲十足地冲众人飞吻,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笑,阴郁面孔仿佛出自米开朗基罗的刻刀。
何风晚认得她,卓蓝。
模特圈里为大众熟知的不多,她算一个。卓蓝不但早早够到迟鸿口中的“升仙做icon”,还凭主演的文艺片斩获今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后。一边持续攻占宇宙大刊封面,一边被曝性向扑朔迷离,和某女星同宿的照片流出不久,又放出正牌男友乃圈内人士的消息。
话题热度迟迟不灭。
卓蓝今年为拍另一部电影,耽误了四大时装周的行程,走秀场次不及何风晚。
她们不久前在纽约时装周秀场后台遇到过,有一面之交。与团队多变的炒作手段不同,卓蓝本人寡言,表情稀少,带着淡漠的中性美。
她十分耐心地签名、拍照,闪光灯亮成一片。
何风晚再去找先前的“我晚威武”,已踪影全无。她四下扫视,片刻定位立在大厅一角的成珠珠。
横幅的布面抓皱,心有不甘地垂下,成珠珠呆望另一边挤簇的人头。
“很贴心嘛。”何风晚捞起那条横幅端详,瞥向对方脸上愣怔的表情。
“……何何何……何小姐!”
“叫我晚晚或者风晚就行啦!”
成珠珠嗫嚅着发出细微的声音,梦呓般听辨不出,像是魇住了。眼前的何风晚长发及胸,白色罩衫,黑色阔腿裤,宽松随性的剪裁衬出她伶仃的四肢,颀长如鹿。脸上只铺了一层薄粉,连眉毛都没涂,却毫不妨碍她笑时不经意流露的娇媚。
她的美,不似锣鼓喧天的热闹,不似强取豪夺的霸道,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让人收拢目光。
“晚晚你要是能上V·E秀,人气不比她差!”成珠珠眼里明灭一瞬,撇着嘴角叹气,然后不甘心地又看过去,哼道,“接机这些人恐怕是她团队安排的,到时候通稿一发,全网都是粉丝兴奋迎接她的消息。”
何风晚有点哭笑不得,扳正她双肩,安慰:“今年上不了,还有明年。去不了V·E,我们就去LA PERLA。让公司每月买买热门话题,多见见广告商,接几个真人秀和综艺节目,走走流量……你看,到处都是路嘛。”
话是这样讲,两人心里明镜似地,都知道不太可能。
鼎艺旗下不止何风晚一个女模,她刚从国外回来,根基浅,拿不到太好的资源。
“……嗯,卓蓝过去就是鼎艺的人,前年才解约签了美国公司。她可以,你也可以的。”成珠珠想到这,有了做梦的底气,振奋点头。
从外表压根看不出她比何风晚长两岁,略带婴儿肥的圆脸,圆鼻头,还有一笑就不见的圆眼。标准的萝莉嗓,不说话像快毕业的大学生,说了话年纪顿时小回十字头了。
惹得何风晚几次想要伸手捏她的脸,忍住了,转而问起:“珠珠啊,考虑好了跟我一起住吗?”
成珠珠缩了缩脖子,恳求:“我房子还有几天到期,房租不退的,让我住完剩下几天吧!”
何风晚不与她为难,爽快答应。
走前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蓝。
卓蓝那时刚拍完合影,疲惫地转动脖子,不想对上何风晚的视线,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
相隔遥遥,听不见响指的一点声,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认出,但何风晚看到那个响指的动作,就知道卓蓝记得她,在跟她打招呼。于是揽过成珠珠潇洒转身,挥起手臂,回卓蓝一个再见。
*
上了出租车,何风晚不再端着,轻捏两下成珠珠的脸颊,大呼手感好棒。然后想起断在电话里的商量,她扭头问:“怎样才能见到江鹤繁?”
“啊?”成珠珠一怔,痛苦地皱起脸,“你怎么还提这个……”
上次她说喝多了,成珠珠踏实地松一口气,毕竟那种目标绝非神智清醒的决定。在鼎艺工作三年,不是没听过树有这般雄心壮志的女人,模特圈、演艺圈甚至本公司的都有,据说她们私下建过一个群,公然写着“当代女人最好的礼物:爱马仕的包,VCA的表,江鹤繁的笑”。
谁知没多久那个群就解散了,从此销声匿迹,一度成为江湖传说。
而照成珠珠看来,不过是大家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江鹤繁那样唤风使雨的资本家绝少现于公众视野,一个个都在闷声发大财,哪有空理会沟渠的小鱼小虾。
况且——
“你来晚啦!”
何风晚好奇,“我来晚了?”
“江总已经不怎么过问鼎艺这边的文娱业务,工作重心转向资本圈,他都一年多没来公司了。”
“所以说,那个群建在他以前掌管文娱业务的时候?”
“至今都没人能证明,那个群是不是真的存在。”成珠珠苦口婆心地劝说,“哎哟,有我陪你,我们从零开始也无所谓嘛。”
这话姜洲龄曾说过一样的,语气诚心诚意,让那时的何风晚眼底泛潮。
几年过去她心肠硬了些,潮是泛不起了,却还是会受触动,知道至少这一刻,这句话是真的。
何风晚无端生出一点卸重的轻松,猴在成珠珠肩头不愿挪,说:“怎么会是零,这几年我不是白混的,少说也有九十九。剩下那个一是你,有你就有一百分了。”
“哇!晚晚!”成珠珠惊呼,“有没有人说你特别会撩妹啊?你这话让我心里麻麻的。”
“别多想,江鹤繁这个目标我可没动摇。”
成珠珠:“……”
送了成珠珠回家,何风晚再折返酒店办理入住。
为找一条米色缎面睡裙,她不吝腾空几只行李箱,不顾堪比小型抢.劫现场的房间,畅快冲淋热水澡。想起成珠珠的“一天中最开心时刻”,她便也敷了片面膜。
后来何风晚倒在床.上睡着,脸拍过冷水还未擦净。
潜入了深沉安稳的睡眠,那一丁点凉意垂挂眼角,随体温蒸发不见了。
直至天明才做梦。
梦见纽约时装周的某天,何风晚赶早上7点的后台通告。四周打仗似的混乱,造型师抱着刚换下或正要换的服装满场跑,角落里半裸的模特们抓着衣架推攘,空气中充斥有化妆水和发胶的味道。
何风晚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化妆台前,化妆师却不知所踪,她便偷闲看书。相邻化妆台的模特伸头来问书名,何风晚见是卓蓝,告诉她在看伍尔夫的《到灯塔去》。
卓蓝当即打了个响指,拿起自己化妆台上的《时时刻刻》。
两人会心一笑。
因为那本《到灯塔去》的作者伍尔夫,被迈克尔·坎宁安当作主要人物写进了《时时刻刻》。于是冥冥中,何风晚和卓蓝好像也搭起一点微妙的关系。
画面很快模糊,一下跳到登台前的情景,模特们排起了长队。
何风晚低头站在队伍里,心跳得发狂,不得不双手按住心脏位置,勒令自己做几个深呼吸。
没用。
慌乱间,一双深棕色男鞋现于视野下方。
她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
不要看!可恶!有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她抬起了头——
*
睁眼时,隆隆的心跳已趋缓,何风晚许久也没想起抬头见到了谁。
又是那个梦!
这几年她梦中总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光临,无声无息,醒来只记得那双皮鞋和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何风晚揉着太阳穴起床,拉开了窗帘。外面碧空如洗,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去接水喝,顺便看一眼手机时间——上午九点十分。
视线还来不及撤离,屏幕转为来电提示:珠珠。
不及何风晚开口,成珠珠拔直喉咙大喊:“天哪晚晚!你太走运了!简直太走运了啊!”
这个小女生情绪澎湃,说话总带叹词,逗得何风晚笑起来:“你慢慢说,别激动。”
“激动?不不,晚晚,我这全都为了你!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认识江鹤繁吗?他下午就有个部门活动,抽去的那个司机啊,是我同学!”
“……哦。”何风晚睡意未褪,大脑迟滞地转动,却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然后?”
“他答应帮我拍些小视频……”或许将何风晚漫不经心的语调当作怀疑,成珠珠话锋一转,“你别不信啊,他刚才就传了我一张照片呢!”
成珠珠立时断了线,风风火火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何风晚点开一看,差点摔了杯子。
照片上走在一群人前头的,不就是陈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