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晚脸上罩着机警, 提防着不愿对他透底, 目光冷森森的:“我怎么样你不用管,你就说行不行。”
“行不行?我记得一开始说好, 你接近他一为帮我拿钱, 二为帮你自己搞清楚真相。结果你现在不要真相了,还想着帮我拿钱,我他妈真是感动啊!”孙道然阴恻恻地笑,转动手上的翡翠戒指, 温润俗气的光芒闪烁。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奶油香味, 姜洲龄在厨房烤饼干。
她的白色连衣裙曳地, 有紧窄的收腰和泡泡袖方领, 领口缀满繁复的蕾丝,长发刚洗过吹干披散着, 宛如童话里的公主。对于何风晚的到来,她始终如惊弓之鸟,不时踱来看两眼, 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什么时候才走。
姜洲龄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过去有秦炜衡做靠山, 成天趾高气昂。
眼下知晓新靠山跟何风晚也有瓜葛, 她气焰骤然消散,悄声悄气地来问孙道然有没有吃晚饭,完了不忘顺嘴和何风晚提一声。
何风晚回敬一个白眼。
她们之间细微的小动作全让孙道然看在眼里, 便笑:“怎么?难不成你还怪她不守丧?那个秦炜衡就是好人了吗?因病去世只是对外界的交代, 哪里会有事先没一点风声, 突然就走的病?何风晚,你不会那么单纯吧?我真是白教你……”
“你住口!”
最后三个字戳痛何风晚的神经,仓皇打断他。
她确实受过孙道然的恩惠,他诸多的点拨让她圆熟地游走于时尚圈,融为她性格的一部分。
但她不想留下“孙道然作品”的烙印。
“还怪我当年只买了机票就不管你了?要是没吃过那两年的苦头,你不过也是泛泛之辈,哪像现在……”孙道然起身绕她一圈,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说:“简直完美。”
他那估量货物价值的视线让何风晚浑身不舒服,后退两步,冷笑:“如果我那两年没扛住,倒了怎么办?”
“那就说明我看走眼喽!投资嘛,总会有风险。”
厅堂顶灯明明是柔暖的光线,她只觉得锋利如直切而下的薄刃。孙道然分明就是找条走狗,还非要时时以救世主自居,一想到这些,何风晚直犯恶心,猜自己眼睛现在一定是血红色。
她忍住了,没有发作:“我也不是没有为你做过事。”
接连拿下两次四大时装周秀霸,攒了些名气后,孙道然给何风晚接过几次饭局,与他生意场上的伙伴笼络关系。那几次何风晚不知酬劳多少,事后只分得少许。就连有江鹤繁参与的那场,确实开出七位数的支票,可其中三分之二都要返给孙道然。
“你认为那就是为我做事?那你清白还能留到现在?我有无数次机会对你下手,我下手了吗?挑中你,从一开始就为江鹤繁。”孙道然说着,豆子大小的眼瞳凶光一闪,音色凛然,“你别忘了当初怎么答应我!”
何风晚十七岁时从孙道然那得知江鹤繁。
听说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无论读书、从军还是经商,一路为人侧目。学生时代他就是晚熟的男生,对桌箱大把炽热的情信视若罔闻,等差不多开窍了,又把心无故封锁。家里长辈几次为他联姻,都被放了鸽子,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时孙道然说到这,唇角慢慢上翘:“其实哪里是‘无故封锁’,他杀了人拿禁.欲赎罪,图个心安理得。这种肯对自己下狠手的人最可怕,你敢去招惹他吗?”
何风晚尚且稚嫩的脸上毫无惧色,声音也嘹亮:“我怕什么?他要是真杀了哥哥,我就要他一命换一命。”
孙道然大笑:“你算错了,到时候你也逃不掉,是两条命啊!”
“我这条命是哥哥保的,他要不护着我,我当年就被养父送去乡下了。”何风晚说得豪气干云,“我本来就欠着他。”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何风晚对孙道然有了全新认识,不似当初那样天真了。
“当然记得啊,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像孙总这样不缺钱的人,要的其实是让江鹤繁身败名裂吧?把我安插到他身边,替你布局。”何风晚冰冷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影,“但我只保证帮你拿到钱,别的和我无关,拿到就结束!”
孙道然不笑了,眼中暴怒翻腾。
这话是对他做最后的交代,拿到钱,他们从此两清。
何风晚知道他不会答应,懒得再做唇.枪舌戟的较量,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庆幸来时外衣挎包还挂在身上,省去些穿戴的时间,她真的无法再跟孙道然多呆一秒。
孙道然望向她细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提起一边的嘴角,高过另一边,神色中尽是讥诮。
*
何风晚一出门就感到了冷,路灯凄清,风也料峭,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渗。
她哆嗦着缩起脖子,快走变成了小跑。
身体存储的热量在刚才那场交涉中像是耗尽了一般,她拼命回忆一个个带有热度的名字:成珠珠、梁丛月、卓蓝……江鹤繁。
江鹤繁。
她眨眨眼,有泪涌出。
何风晚十八岁拿下国内模特比赛亚军,由孙道然安排出国。临走前她收拾行李,从抽屉角落翻出一封纸页泛黄的信。
这是在哥哥何灏死前托人从非洲捎来的物件中找到的。
何灏没怎么上过学,信上只有寥寥几句,简要提及自己一切都好,还结交了被派遣到南苏丹执行维和任务的江兄弟。
这让何风晚第一次对孙道然的话起了疑心。
想必哥哥和那位江兄弟交情匪浅,才会特意在信上说起。哥哥有他识人的本领,他认定是兄弟的人真会是杀人凶手吗?
信寄来时何风晚才十二岁,看过就忘了。当她十八岁再看,心里已有自己的计较,便从未表露对孙道然的怀疑。
这些年,她一直期盼见到江鹤繁,为此处心积虑准备着。
包括今天。
现在。
她想见他。
出租车穿过霓虹闪烁的璀璨夜晚,华灯尽起,淌得天上地下都是颜色。
先前楼焕交给何风晚的门禁卡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她步入大厦,轻松抵达顶层。就是额头烧得滚烫,面色通红,她途中不得不停下几次定神。
顶层只有前台亮灯,座位却空着,其余地方一片漆黑。
何风晚不知道江鹤繁还在不在,懊恼自己烧糊涂了居然忘记先打电话。
办公室的门照旧一推就开,何风晚风风火火地闯入,正在查阅分析报告的江鹤繁抬头看见她,愣了。
何风晚也愣住,片晌才问:“你这门……怎么从来不关?”
*
十几分钟后,坐在餐桌前,何风晚把话重问一遍:“你办公室从不关门的吗?”
“没有关门的习惯。”
“那不会有人偷偷摸摸溜进来?”
听何风晚这么问,江鹤繁淡然地扫她一眼,“你在说你吗?”
何风晚:“……”
“哦,想起来了,你送衣服的时候也没有敲门。”江鹤繁沉潭般深邃的眼眸微弯,语气有点捉弄的意思,“我在这里工作那么多年,只有你敢不敲门进来,很有勇气啊。”
“我……”何风晚一激动,筷子夹起的云吞掉入汤碗中,溅出汤汁。同时细面噎住喉咙,呛得她涕泪横流,话根本说不清楚。
偏偏今天拍的是在泳池泡水的广告,走时没顾上化妆。
丢死人了。
何风晚索性把头埋入臂弯,耍赖一样再不抬起来。
先前得知她空着肚子,江鹤繁差人送了碗细蓉(小碗云吞面)上来。何风晚饿极了,吃得如狼似虎,他就坐一旁好整以暇地看。
见多了她拿腔拿调的样子,眼下竟能目睹她害臊,这碗面请得太值了。
江鹤繁抿笑,把纸巾盒从桌下递去。
何风晚收拾妥当,头又抬起来。
她长发乱糟糟的,鼻尖泛红,两颊也泛红,眼里汪着泪水,不知道是气的是病的是呛的,亦或是三者皆有。瞧着让人很不落忍,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怎么看怎么可怜,就她自己还燃着天王老.子的气焰。
很想揉揉她的头。
这么想着,江鹤繁伸出手。
何风晚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躲开,又很快定住。像淋过雨的小狗,被人用毛巾温暖地包裹就不再想逃。
说来不是第一次肢体接触,但他手掌轻抚她的头顶,干燥的热度传至心脏随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安慰了她的慌乱。
她终于有空腾出眼睛去打量四周,没想到他办公室里还嵌了一套起居室,卧室餐厅一应俱全。
何风晚放下筷子,双手搬动高背椅挪到江鹤繁身边,挨着他坐下。
明明隔着冬天的衣物,但两个人挨着的地方特别暖和。
可没等江鹤繁出声,何风晚眉心一蹙,急急忙忙又坐回去。
她小声说:“我感冒了。”
“我也感冒了。”江鹤繁似笑非笑地抱臂,看她惊愕地抬起脸,“就是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