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在书肆与辰轩汇合。
辰轩在书肆倒是淘到几本关于补瓷技艺的古籍,甚是满意,当即买下。
天色已然不早,辰轩问阿薇是否还有想买的东西,阿薇自然说没有。
二人便返回大瓷山上,挑夫自是跟着二人将东西一并挑到了山上。
做晚饭时,辰轩提议趁着河蚌新鲜,应及早入菜。阿薇却犯了难,她没吃过这等河鲜,又如何懂得烹制。辰轩回想着从前在酒楼里是如何吃的,他不会做,只能告诉阿薇可搭配哪些材料。
阿薇琢磨了半晌,做了一道蒜蓉河蚌,一道香菇豆腐炖河蚌。
辰轩吃了,面上不显,心中却大为赞叹,她从未烹调过的材料,自己只给出了有限的提点,她竟能做出那等滋味——蒜蓉河蚌,蒜香浓郁,肉质弹牙,吃着吃着,竟想把那烤炙出的汤汁儿也拌入饭中,觉得不食便如同舍弃其中精华。香菇豆腐炖河蚌,蚌肉肥美丰盈,香菇鲜香爽滑,豆腐洁白细腻,三味相互融合,又佐以少量火腿、香葱提味,直叫人口齿生津,欲罢不能。
辰轩不动声色地轻抚了下自己的腹部,心想,做菜真是件需要天赋的事情。
吃过晚饭,二人收拾洗浴后,各自早早睡下。
阿薇听到帐幔外辰轩翻身的动静,知道他还没睡着。
她拉开帐幔,在投进屋中的月光下,依稀能看到他背对自己而卧。
“有个事儿…想问你。”阿薇低声道。
“你问。”辰轩下意识翻身过来,本以为会和往常夜里偶尔说话一般,看到夜色中那抹帐子,却不想看到的是幽暗的月光下,她露在帐子外的半个玲珑身子。
她大约以为他看不见吧,两人在日渐相处中,不知不觉少了往常的防备。
他也想不到,自己夜视竟这般好,竟将她雪青色亵衣上那朵俏立的玉兰花看得清清楚楚,花蕊边还有只扑着翅膀的蝶儿……辰轩觉得,自己就快变了那只蝶儿。
他忙别过眼去,心想,曾听闻蚌肉有明目之效,只怪自己没抵挡住她烹调的美味,晚饭吃了太多蚌肉。
阿薇未料到他翻身过来,忙掩了帐子,才道:“回门那天…你干嘛要喝那碗汤呀?”若是喝着咸了,何必委屈自己,事后又什么也不说。
辰轩没想到她是问这件事,“你知道了?”
阿薇嗯了一声,心里有些愧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今天去看小谨的时候,他说了是他放的盐,我替小谨跟你说声对不住了。”阿薇心想辰轩多半不知道是小谨做的,但自己不该瞒他。
“哦?”辰轩确实没想到,“竟是内弟所为?”看来之前真是他想岔了。
阿薇咬了下唇,“我已经骂过他了,下回让他给你赔不是。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辰轩温声道:“无妨。”他怎么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阿薇心下感激,却又留着一丝疑问,迟疑着道:“那汤应该很咸吧?你…你不该喝的。”
辰轩在夜色中微微勾起了唇角,她对他,还是有几分关切的。
阿薇没有看到他难得的笑意,只听他淡淡道:“我以为是岳祖父所为。”
“爷爷?”阿薇不由好奇了,“为什么觉得会是爷爷?”爷爷待辰轩挺好的,还劝自己不要介意那些谣言,难道什么事情让辰轩误会了?
辰轩缓缓道:“我以为岳祖父心中始终介怀那些流言,怨我未能如实相告,只是面上不显。我心中亦有歉意,若能纾解他心中怒气,我喝碗汤亦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小人之心了。”
阿薇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爷爷让她给辰轩盛碗汤,自己说给爷爷也盛一碗,爷爷却拒了。辰轩喝了一口就凝住,爷爷忙问辰轩,是不是不好喝……
整个过程若是被人想歪了,那倒真像是爷爷明知道汤有问题,故意看辰轩喝不喝的。
现在弄清楚了也好,免得辰轩生了误会。
“爷爷说你年纪轻轻就能成为瓷器修缮大师,很了不起的,一定下了不少苦工。”阿薇想起回门那天爷爷对自己说的话,忙说了出来,好彻底消除辰轩的误会。
辰轩愣怔了片刻,方道:“岳祖父过誉了,我对技艺略有执念而已。”
他自七年前开始,便一直困于流言之中,心下自以为对外界的猜测、诋毁早习以为常,其实他性子难免受影响,变得多疑敏感了些。
那日回门,对于乔家人的反应,他认为小谨的行为反而真切些,乔老丈对他说着不介意那谣言,心下真实想法他却无法揣度。
如今听到阿薇的话,不禁觉得自己多心了。如今既已决定和她试着相处,就不该再诸多怀疑。
“早些歇息。”辰轩对着帐幔道。
阿薇觉得辰轩不像个记仇的人,心想他是真的不怪小谨了,便应声睡下。
第二日,阿薇先醒来,摸着放在枕头边的那套新衣裙,觉得操持家务的时候,穿着多有不便,便找了件平常的衣裳换上。
辰轩随后也起了,见阿薇又穿回从前的衣裳,不由蹙了蹙眉。又想,往后多给她买些好衣裳,等她好生习惯了才是。
吃过早饭,辰轩并未像往常那样在书桌前忙碌,而是四处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什么物事。
阿薇却没发现他的异常,她清了些两人的衣物到溪水边清洗。那件新买的衣裙,就昨天穿了一次,但阿薇仍旧把它拿出来一并洗了。她喜欢这件衣服,视作他给自己的珍宝,洗得异常小心,生怕把那滑溜溜的料子弄伤了。
心里又想着,自己跟着他过日子,实在是享福了,他有钱也舍得花钱,在吃穿用度上毫不吝惜,虽是住在这大山里,可谁想得到她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呢?
不过,他每次补瓷器都不需要自己帮忙,自己跟着他沾光过好日子,难免生出了点不劳而获的感觉,那便只有在家务饮食上多用心,才能回报他了。
阿薇将衣服晾在竹竿上,回屋打算归置下昨天买来的东西,却被辰轩叫到了书案前。
阿薇走过去,见辰轩将正在看的书合上了,铺开了笔墨纸砚。
“会写字吗?”辰轩问。记得曲嬷嬷说她父亲是秀才,那估摸着她能识得些简单的字。
果然,阿薇点点头,“从前我爹教我写过的…但我偷懒不喜练字,所以写得不好。”却不知他要做什么,难道要考验她字是否写得好,那她实在要难为情了。
“无妨。”辰轩道。
他磨好墨,将笔递给她,状若无意道:“写几个字来看看吧…嗯…就写你的名字好了。”
刚才他翻了半天庚帖,却不知之前放到何处了。想到她已是自己的妻,自己竟不知道她的名字,找不到庚帖又不好直问,只能借着看她写字为由,来得知她的名字了。他知道人们唤她阿薇,心想她名字中或许带了个薇字,却不知写出来是哪个字,全名又是什么。
阿薇接过笔,手上却迟疑起来,“我的字…真的很难看…你看了莫笑我。”她现在真后悔小时候不用功了。
“好,不笑你。”辰轩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忍住了笑意,故作肃然。
阿薇落笔,写下了三个小字,字确实算不上好,还因为手抖,有些歪歪斜斜的。
阿薇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也不敢抬头看他。
却听头上清越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乔——语——薇。”倒不像普通乡下女子的名字,有几分诗意,跟她很配。
“是岳父所取吗?”辰轩问。
阿薇小心搁下笔,应了声“是”。见他没说自己的字丑,便放心了。
“往后,我也叫你阿薇,你…也该改口了。”辰轩云淡风轻的语调似乎意味深长。
阿薇应了声“好”,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那我叫你什么?”
她早觉得这么你你我我的称呼不太好了,但她该叫他什么?
辰轩?轩哥?好像叫不出口。
当家的?好像不太适合。
辰轩在心里默叹了口气,盯着她道:“之前你叫过的。”
阿薇迎着他深邃的目光,心里有些发虚,“我之前叫过什么?我…不记得了。”
辰轩低头收拾笔墨,淡然道:“那就慢慢想。”
阿薇只得应下。
可是直到午饭过后,她也没想起来,心头迷迷糊糊的,连收拾碗碟都忘记了。
辰轩起身叠好碗碟,端在手里往溪边去。
阿薇反应过来,忙拦住他,“我洗吧。”
“不用。”辰轩径直往溪边去,“往后你烹食,我洗碗。”总是让她一个人做这些,他也过意不去。她没来时,这些洗刷的事他自己也是做惯了的。
阿薇心头虽不好意思,却越发暖了。
辰轩洗好碗碟,回头走的时候,注意到支在岸边竹竿上,晾晒着两人的衣物。他白色的丝绸亵裤也晾在那里,他不由怔得顿住脚步。
她给他洗这么私密的衣物?都怪他,昨日换下后,未及时洗了。
这种贴身的衣物,他自旅居在外后,从来都是自己洗。父母派来照顾他的下人,他只允许他们做些洒扫烹食的事情,贴身衣物从不让他们碰,连曲嬷嬷这样的老仆也不例外。
大约他有些洁癖,又极重隐私,被人碰了私密的东西,便会有些不自在。
如今望着那片雪白,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想,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自在,既然已决定和她生活了,她往后就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洗了就洗了,心里除了惊异,并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
午后,天气闷热。大约午饭忍不住吃多了,辰轩这会儿难得有了些困意,便走至里间屏风后,打算躺于席上小憩。晃眼看到矮几上放着的镜子,里面的那张脸似乎圆了不少,便起身到镜前仔细端详。
他果然是胖了!面上的棱角竟模糊了几分,两颊能掐出肉来,越发像从前少年时稚气未脱的样子。
他有些不可置信,摆好镜子,躺于席上,却毫无睡意。
这才多少时日,他竟然被她养胖了!从前竟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是个这般贪吃的。时不时去镇上用餐,不过作为调剂,只因自己太过不擅烹调而已。如今吃了她的饭菜,才知道自己并非清心寡欲,起码肚里是养了馋虫的……
阿薇见辰轩午睡,不舍得打扰他,便轻手轻脚往书架上取了一本字帖,带上门出来,到廊下坐着揣摩起来。
虽然他没有嫌弃她字写得丑,但她仍旧想着把字练好了,往后他再让自己写什么,也就不必自惭形秽了。
阿薇正看着,溪水那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阿薇抬头一看,正是表哥杨青松。他赶着马车,将那个大浴桶给他们送上山来了。
阿薇呐呐喊了声“表哥”,心里滞了一瞬,还是过去帮他一起将那大浴桶从竹桥上推着抬着到了廊下。
杨青松喘了口气,见房门紧闭,问道:“你家男人不在?”
阿薇拍了拍手上的灰,给杨青松倒了碗水,递给他,“他午睡呢。”
杨青松点头,一时无话。今天老板让伙计往大瓷山上送货,他知道那是阿薇家买的货,心里好奇想看看她住的地方,便主动来了。
这会儿见这竹屋修得倒是精致,里面却不得而见。又悄悄打量阿薇,见她今日穿着洗得发旧的衣衫,心中陡升疑虑。
她这男人莫不是在外人面前做样子,在人前让她穿得跟仙女似的,人后却是把她当个使唤的?天气那么热,她刚才一个人坐在廊下,那男人却自己在里面睡大觉,也不心疼她,让她进去避避暑气么?
想着那男子当真长得像个神仙一般,又甚富贵,买的浴桶是最贵最好的,加上送货补的钱,够穷人家用度大半年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身份不明,流言缠身,杨青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昨日在木器铺就打了个照面,很多事情来不及问她。
阿薇这会儿也是疑惑,心想表哥应该避嫌才是,怎么第二日就上门来了,难道昨日的事情他半点不觉得尴尬?又想自己或许多心了,表哥为木器铺做工,若是老板叫他来的,他也无法避开。
待客之道总是要有的,阿薇不想扰了辰轩,便只拿了吃饭时用的矮凳,移到杨青松身前,请他坐下歇息。
杨青松在廊下坐定,与她闲话了几句,终是低声问道:“他…到底待你好不好?”若是不好,他还是愿意带她走的。
阿薇想不到他是问这个,又见他神情哀恸中带着三分未了情意,多半还未彻底断了对自己的念想。
她到底想简单了,之前觉得他一定不是个纠缠的人。
未免杨青松再有什么想法,阿薇面色便沉了下来,冷然道:“当然好,他待我极好,表哥不用替我担心。”
杨青松见她这态度,心头蓦然刺痛。他好歹是关心她,她怎么就对自己这么不屑一顾。想着自己从前对她,到底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她如今找了这么个有钱的小白脸,就全然不记得他从前待她的好了么?又或者,她怪他懦弱,已不愿再信赖他?
杨青松握了拳,颤声问道:“阿薇,我就问你一句,若是当初我爹娘没拦着,你…你会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