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物价腾贵, 死人比往年都多。窦家不费什么功夫, 便找来了个冻死的女尸。陆观颐休息了一夜, 还有些烧,却是强撑着病体,一瘸一拐的行到正院后头, 替死尸描眉上妆。脸好画,死人不比活人, 强行画的七八分像, 糊弄过人也就罢了。
窦向东看了一回,皱眉道:“不是很像, 腿脚亦是好的。”
窦元福道:“昨夜急寻来的, 也有跛子,却是太瘦, 更不像了。”
陆观颐垂眸低声道:“哄骗过仵作不难。须得请贵府破费些银两, 替她穿戴整齐。顶好用销金缎子制的厚衣,越是富丽堂皇, 越是显的府上惧怕而恭敬。”
窦向东想了想, 点头道:“很是, 人在我们家落的水,又在我们家‘死’的。我们毕竟只是捐官,心里哪能不惶恐呢?拿件好衣裳来装裹了, 再与她插戴些金首饰。糊弄过去完了。”
肖金桃便吩咐人开柜子, 拿了她新做的一套大红销金方胜盘长纹的褙子装裹了。又替尸体梳了个十分乡土的发髻, 偏插了满头的金银簪子。陆观颐再厚厚的补了妆才罢。
巳时初,洪家果然派了两个人来。一个仵作,一个婆子。陆观颐躲在隔间,悄悄对管平波道:“那是太太的心腹。”
管平波拍拍陆观颐的手,轻声道:“别怕。我公公是个老流氓,他能应付。”
仵作先来瞧人,早就咽了气,还有甚好瞧的?婆子倒是看了几眼,看尸体上村气逼人的打扮,先撇了撇嘴。她也见过几个死人,知道人没了,与生前的相貌会有些许不同。何况窦家什么破手段,好好的美人硬是化成了村妇,更不像了。歪头问仵作:“怎么死的?”
仵作支支吾吾的道:“怕是冻死的吧!”装裹的严严实实,他还能验尸不成?除了刑囚,不是查案,哪个家里死了人愿叫人碰尸体的,度量着近来的天气,又听闻昨日落过水,就随便胡诌了个由头哄人。不过一个官奴婢,死了就死了,管她怎么死的!有什么要紧。
婆子看了半日,有些拿不准,便道:“既如此,我且带回家去安葬吧。”
陆观颐呼吸一滞。
却听肖金桃阴阳怪气的道:“怎么?贵府上还怀疑我们弄死了她不成?”
婆子忙陪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我们感谢都来不及。”
肖金桃冷笑:“昨日我媳妇救人,你们家丫头还赖我媳妇呢。”
婆子道:“都是那奴婢不省事,胡乱攀咬,府上奶奶委屈了,我们太太心里过不得,特特叫我今日再来同奶奶告个罪哩。”
肖金桃脸色微缓,语气依旧不大好:“你们亲眼见的,人,我没有慢待。她昨日自家落水,没活过命来,仵作也瞧了,与我们无干。依我说,不如就地入土为安吧。”
婆子有些拿不定主意,两家子不对付,窦家怕她们拿走尸首,掉头咬上一口也是有的。她们来人不多,窦家又是地头蛇,为着个自家淹死的奴婢大闹,恐难交代。婆子心中也是憋气,不知自家老爷太太怎地就软了!平素里跟程知州对上,没事且要掀起三分浪,如今孔家的三爷做了驸马,他们倒缩脖子了!千叮万嘱叫别闹出事,千万客气些,真是奇了怪哉!
婆子百思不得其解,窦家又不肯放尸首,只得带着仵作走了。才行到码头,张明蕙追了出来,死活一人塞了个红包,对婆子陪笑道:“好嫂嫂,昨日我们真没做什么,实她发起羊癫疯,我们不知如何应对,才……咳……那个……劳嫂嫂家去美言几句,若贵府老爷不嫌弃,我们家很有几个貌美的丫头,过几日陪送过去如何?”
婆子眼中精光一闪,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明蕙道:“大太太,您别含糊着,到底与我们说句实在话,我们家也不好意思为着个奴婢计较,只这个奴婢与我们老爷有些个瓜蔓亲,我们出来一趟,回去得有个交代不是?”
张明蕙笑的极尴尬:“那个,贵府姨奶奶,生的貌美了些……红颜薄命也是有的。”
婆子自是知道陆观颐有多勾人,了然一笑,八卦道:“哪个爷们瞧上了?”
张明蕙又塞了一个红包,摆手道:“您老别问了,我不好说的。请嫂子万万口下超生,我们记你一辈子的情。”
婆子掂量着两个荷包,有十来两重,想起八成是窦家爷们争风吃醋,错失了手。恐怕死的有痕迹,才上了那般厚的脂粉。婆子本是洪太太的心腹,从来视陆观颐为眼中钉肉中刺,能治死她,又能得银子,皆大欢喜。心中转了几个念头,说了些要紧话,吓的张明蕙拔了个金戒指,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目送洪家婆子离去,张明蕙冷笑:“真蠢材!”扭头往正屋走去。“陆观颐”已抬出去下葬,正屋内一家子人在吃茶。张明蕙回到屋中就道:“骗走了,眼皮子忒浅,几十两便眉开眼笑。咱们与洪家不相干,恐怕洪家亦不拿我们放在眼里,此事可揭过了。”
窦向东点点头,呷了口茶,问立在管平波身后的陆观颐道:“你腿脚不便,坐吧。”
陆观颐福了福身,规规矩矩的道:“谢老太爷怜悯,奴婢不敢。”
窦向东露出一抹笑:“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同。”
肖金桃笑道:“如今家里改了口,我竟有些不惯。”
窦宏朗道:“妈妈过两日就惯了。”说着瞥了陆观颐一眼,心中扼腕!早知有如此品貌,昨夜不该张嘴答应。小霸王真是太精了!叫她扣住,只怕家里妯娌皆要谢她呢!
窦向东无甚废话,单刀直入的问:“陆姑娘,你可知程知州与洪同知到底哪处不合?若说是我们家茶叶闹的,也没有卜一来就对上的理。洪同知出身大家,不至于连先来后到这点子官场礼仪都不懂吧?”
陆观颐想要活命,就得有用。装裹“她”的衣裳首饰就值上百两,消息不值钱,就该死了。理了理思绪,缓缓道:“老太爷知道端悫公主么?”
窦向东皱眉:“听说过,公主怎么了?”男人家的事,跟公主有什么相干?
陆观颐道:“当今有些似贵府,只见儿子不见女儿。独有端悫公主,乃淑妃39岁上得的,圣上爱若珍宝,三岁便有了封号。一个公主原与朝政无干,却是有一兄长,乃当今九皇子,得封晋王,兄妹两个都极得宠爱。”陆观颐笑了笑,接着道,“程知州之女,为太子良娣。洪同知的表侄,娶的却是端悫公主。如何不打起来呢?”
窦元福唬的脱口而出:“晋王是想……”
陆观颐轻声道:“圣上偏疼幼子,京城无人不知的。”
原来如此!窦向东霎时通了关窍!至此方明白洪让为何一来巴州就与程知州对上,各为其主,难怪了。又问道:“京中的官宦,更看好哪一个?”
陆观颐摇头道:“奴婢在内宅,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有一事,不瞒太爷,奴婢原是陆伯爷家的旁支,与洪同知有亲,才去到他府上。那位端悫驸马正是奴婢的表弟。他……是有兵的。”
窦向东一惊:“果真?”
陆观颐道:“且是来自西垂的姜戎杂胡兵,据闻十分厉害。其元配乃西姜首领伊德尔之女,故他有朝廷唯一一支重骑兵。原先是西姜岳父养着,如今做了驸马,圣上更不能委屈了他。太子占着大义,晋王有了兵权,奴婢不通朝政,只能知道这些了。”
管平波垂眸掩盖自己的神色,巴州城内的消息太闭塞了!如此大事,竟全然不知。窦向东或略闻风声,可她穿来十五年,头一回知道皇家公开的信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官制如何?兵制如何?赋税疆域几何?统统不知道。眼角的余光瞥向陆观颐,总觉得她知道的不止这些。她一时好心,好像赚到了。好人有好报呐!
窦向东也满心懊恼,知道洪让有个姑父做吏部尚书他不怕,程知州的女儿还是太子的人呢!哪里知道太子还有劲敌!劲敌还有兵权!想到此处,窦向东脸色发沉。不对付到了今日的地步,只怕没有缓解的余地。
却听管平波轻笑一声:“晋王啊!封号真吉祥。”
窦崇成一个激灵,窦家属他读书最多,最是了解历史。本朝王爵多以吉祥字眼为号,晋却是地名。山西为中原腹地,唐朝便龙兴于此。晋王……晋王!圣上废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窦向东看着儿子的脸色剧变,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管平波又道:“陆姐姐,你与贵表弟见过么?”
陆观颐心中暗赞一句敏锐,嘴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柔声道:“他母亲我见的多些,他倒见的少。”
窦向东也反应过来。洪让毕竟只是孔择乡的内侄,孔家上晋王的船,最直接的缘故是出了个驸马。与洪让是不可能和好的,可不代表不能搭上晋王的线。孔驸马的亲表姐就在眼前,何愁没有机会?望向管平波的眼里,慈爱都要溢出来了。又转向陆观颐,笑道:“原来陆姑娘还有此来历,恕老朽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见谅。”
张明蕙最是灵泛,赶紧起身拉了陆观颐的手,引到位置上坐下,满脸陪笑:“是我们冒犯姑娘了。”
陆观颐忙起身行礼,道:“奴婢已入奴籍,当不起一声姑娘。奴婢谢府上救命之恩。身无长物,唯有尽力而为。”
练竹心中震撼,管平波随便捡个人,就是驸马爷的表姐!揉着有些晕眩的额头,想的却不是争风吃醋,而是陆观颐有此身份容貌,立刻要变成香饽饽。心里暗骂管平波熊孩子,昨天夜里不说那番话,陆观颐就算她们家的了。偏窦宏朗当众做出承诺,窦元福不抢回去才怪!谁不想跟驸马爷做亲戚!
肖金桃亦想到了此节,当机立断的道:“我昨日就瞧着陆姑娘好,心里喜欢,只不好说得。好孩子,休要说丧气话。如今你脱了出来,只要咱们家不说出去,谁又知道你的身份?你是个好孩子,万别妄自菲薄。只如今你一人在此,无人扶持,也是孤寂。我老婆子仗着年长,认你做个干女儿,不知你瞧得上否?”
张明蕙登时气个倒仰,肖金桃认了干女儿,陆观颐就是二房的了!偏是管平波救上来的,抢都不好抢。恼的帕子拧做了一团,暗道:我看你们娘几个张狂到几时!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