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少年赶回离玉楼,想要提醒他小心, 却已人去楼空。
众所周知, 六扇门外人难进, 若要找春风剑东君比试,要么在离玉楼等他空闲时来。要么那人便是接了新的案子,六扇门的人行踪诡谲难测, 只得打听江湖哪处有新的风波,去碰运气了。
姬清此时,却是在离王府。他师父黎灿的府邸。
从前是敌非友,每回见黎灿, 都是一副眼睛长在天上,眉毛鼻子眼睛没有一处不写着倨傲狂妄, 纤尘不染高高在上,尊贵得仿佛没有几个人配和他说话。
自从拜了这个人为师,私底下相处多了, 却发现,他的确是眼睛长在天上, 没错了。
庭院开阔,樱飘似雪。
黎灿端正的跪坐在席案前, 眼前蒙着薄纱。
美貌娴静的宫装侍女,皓腕如雪素手纤纤,为他斟酒布菜。
姬清在庭前空地上, 扇底飞舞牵丝, 绞杀风中的樱花。
这个世界遇见的人, 闲来无事,似乎都喜欢一脸严谨的督促他习武。
闻人重天是,黎灿也是。
黎灿淡淡的说:“怎么停下了?”
姬清合拢扇子,坐在他左侧,轻轻叹息一声:“我这刚从江南办完案子回来,一路风霜暮雪,打打杀杀,平日还要应对来挑战的各路江湖之人。我原以为师父是许久不见我,想看看我的长进。谁知你看也不看,却是来督促我习武的。幸好阿婉是个傀儡人,否则旁人看见要笑话我了。”
黎灿轻轻一笑,不知是冷是嘲:“你在江湖上招蜂引蝶的时候,怎么不怕人笑话?躲人躲到离玉楼去,惹得离玉楼都要改名□□风楼了,怎的不觉得人会笑话?”
姬清接过栩栩如生的傀儡阿婉递来的酒,也对她温和一笑道谢。
那美貌娴静的宫装侍女,竟也眼波微动红唇一牵,含羞带怯的抿唇笑了。
“师父真是神乎其技,阿婉越发像真人了。”姬清先是赞了一声,这才不徐不疾的应道,“这如何能怪我,当年刹魂教的情景师父也见过的,我若是不多笑笑讨人喜欢一点,如何有今日与师父坐在这里共饮的情景?师父那次发怒,我便记得改了,如今确实不曾对人笑过。若是还嫌不足,不若师父为我做一张面具,干脆遮着脸好了。”
黎灿便是蒙着眼睛,薄纱却不会全然挡住所有视觉。
雾影绰绰迷迷蒙蒙,却也能清晰想见,面前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
他便是不笑,可生得那样温柔好看,眉眼唇边天然便似漾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来。
就是蒙上他的眼睛,遮着他的脸,不看。听见了声音,越是清凌温和,越要叫人心里情不自禁生出几分旖旎来。
姬清见黎灿蒙着薄纱的眼睛瞥他一眼,也不知怎的,神情忽然便莫名不悦起来,对他冷声道:“当年见你,你若是今日这般,我定不会收你为徒。”
不到两年就被嫌弃后悔的徒弟,却并不在意黎灿忽冷忽热的古怪脾气,反正他这样也不是第一次。
姬清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的点头,眼中流露一点笑意:“那可怎么办呀?如今天下皆知,你有我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徒弟。春日风景这般宜人,师父也不睁开眼看一看,对我,不若也入眼不看、充耳不闻好了。”
阴云变幻,樱花作舞。
姬清在阿婉的腕间轻轻点了几下:“天气这样好,阿婉来跳舞吧。”
宫装的傀儡侍女在庭前深深福礼,当姬清吹动骨笛,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了,翩翩起舞。
比起时下舞蹈的娴雅留白,傀儡阿婉跳得要大开大合许多。
风越大花越急,骨笛悠扬,她舞得越癫狂迷醉。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如痴如醉,却又下意识汗毛直立悚然一惊。
或许,此时那素手纤纤的女子手中若执着一把武器,便立时明白许多。
这不是用作娱人的玩偶,而是杀人的兵器。
黎灿手中,从不做无用的摆设。
黎灿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并不豪饮。他向来喜欢清醒,多过沉迷。
“又胡闹。”此时黎灿的声音里却无多少斥责之意。
他食指轻叩杯壁:“皇帝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对诸王的防备警惕也日渐加深。思绪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时要招各地藩王入京侍疾,一时又命驻京的王侯尽早之国,无诏不得离开封属。”
姬清见他说正事,便停了骨笛:“师父也要离京吗?今上对自己的孙子倒是疼爱。”
黎灿神情冷淡萧杀:“当年我父王与还是皇子的皇帝一母同胞,替他联姻宁国长公主。自古中原朝廷众臣眼里,储位不可能选择与他国姻亲的皇子。如此,他才能坐上那个位置。后来,我父王被封作离王,离王之位不可能问鼎九五之位,但却是驻京世袭。我父王淡泊名利,母亲近况与他不同,宁国女子也可以一争那个位置,她婚后……”
黎灿顿了顿,并未提宁国长公主如何,另起道:“我执掌了离部,建立六扇门。皇帝老糊涂了,想起往事不是感念故人,反倒是猜疑起离那个位置八竿子打不着的我来。”
姬清敛眸若有所思,并不意外。
黎灿眼高于顶,一看就不是甘居人下的凡人。任是谁在他面前都要平白矮一截,这样的人放在身边长久见着,若还是从不猜度警惕,那可能就只有狂妄如姬封这种人了。
“师父创建六扇门,一直醉心江湖武林,莫非是故意用来打消皇帝猜疑的?”
“我生性肖母,不能像我父王那般,醉心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之上。困在这京都之中,又不能参与朝政大事,左右无聊,不若放在武学之上。我若是醉心武学,一心一意在争夺天下第一的虚名之上,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自然就叫那位放下些许戒心了。”
姬清似笑非笑:“要我说,皇帝和师父都实在多虑了。意在那个位置的人,就要像黎骞那般谁都不得罪,各方都交好才行。师父单是这副脾性,将人吓得远远的,就绝对无缘那个位置了。”
黎灿把头转向他,轻声说:“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编排为师吗?谁说黎骞谁都不得罪,他不就得罪了你吗?你同谁都温和,对他却不假辞色,都避而不见到离玉楼了。若是不想见他,告诉为师就是,何必连家都不着。”
姬清唇抵着合拢的折扇,微微一笑:“自是怕师父觉得我惹是生非,又后悔收我入门。”
黎灿隔着眼帘薄纱,定定的望着他:“我从不后悔。”
姬清眼眸微敛,别开视线:“黎骞意在宁国,这些年中原崛起速度加快,相反,宁国开始隐隐式微。师父是否有意宁国?”
“有意的不是我,是我母亲。刹魂教,你有多想要?虽然闻人重天必然稳坐了那个位置,但你若想要……”
姬清打断他:“想要的程度,和师父你想与我父亲一战的迫切程度,是一样的。”
姬清过去以为,黎灿对姬封感情复杂,或许是有孺慕爱意,又参杂着战胜挑衅的敌意。
拜了黎灿为师之后,才知道他心底并无男人之间情爱的概念,单纯的过分。
甚至连挑衅姬封,也是他生性给人的盛气凌人和姬封的气场相冲所致,未必有心刻意。
黎灿没想到姬清会这么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黎灿哪有表现的那么想和姬封生死一战的?他甚至也没有那么想要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
不过是时日漫漫,他又不是个休闲享乐、甘于平庸的性子。精力既然放在武学上,做就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姬封是天下第一高手,对上他也是迟早的事。
黎灿表面上似乎总想和姬封一战,实则只是打发无聊罢了。也是身份所致,故意用来迷惑皇帝的。
姬封把黎灿当磨刀石,让闻人重天和他打。他不也没有什么异议就接受了吗?
姬清望着飞花里,漫无指令作舞的傀儡阿婉,神情平静:“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拿,便是我不想要,有人也会自己给我。不敢劳师父费心。师父若是想送我些什么,不若便做一个跟我一样的傀儡人偶吧。”
黎灿神情漠漠:“过来,闭眼。我测画一下你的五官。”
姬清平静的闭上眼睛,闭合了那浮光一样澄明薄暖的温柔,脸上的所有神情便一一尽消。
那张脸,的确很好看,但比他好看的闻人重天,黎灿也见过的。
却为什么,只有这一个人叫他觉得寂寞?
风声渐起,柳荫杂乱,飞红逐尘。
无神无魂的傀儡女子,在宽阔的庭院里随意的转圈作舞,无忧无虑。
水榭边的亭子里,没有一丝声音。
有一个人默默取下眼前的遮掩,静静的把那张脸看在眼里,一笔一画。
原来不笑的时候,这个人是这样的。遥远疏离极了,果然和他感觉到的一样。
只是寻常人被这人唇边的笑意迷惑了,这才以为那眉眼合该温柔多情。
久久的无声,让那脆弱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惊动的蝴蝶。
黎灿的声音似是无限清冷淡漠:“我没叫你睁开前,别动。入夏之前,跟我回宁国。”
姬清闭着眼睛:“我有事,还不能走。”
黎灿的声音冷淡极了:“不走,你就等着被黎骞收拾吧。皇家有无数种对付武林高手的法子,做太孙的时候压抑的狠了,等做了万人之上无人掣肘,反弹的就越厉害。他对你怨恨多过爱慕,首当其冲发泄之下,有你受的。连我都要避开一段时日,你倒是不怕死。”
姬清默然无声。
可是,他若是走了,还有谁替他的重天小哥哥走这段剧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