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凤銮宫中。
萧皇后搭着芷萝的手从偏殿走出,缓缓往正殿走去。
她脚步极慢,像是聚精会神的想着什么心思。
到了正殿门口,芷萝伸手撩开了垂挂的门帘,一阵淡淡香气随着暖意扑面而来。
萧皇后抬腿迈入殿中,任由芷萝轻扶着手到软榻边坐下,目光怔怔的,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娘娘?”
芷萝在一边静静站了片刻,见萧皇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神情,有些疑惑的轻唤了一声。
萧皇后这才回过神,转过头去看向芷萝:“嗯?”
芷萝有些担忧,抿了抿嘴轻声问道:“娘娘从方才见过那位陈姑娘后便一直出神,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皇后没有回答,又缓缓将头转向前方,静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芷萝愣了愣,见她显得有些疲惫,似乎不太愿意说话,便只好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萧皇后静坐了半晌,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向内殿走去。
到了内殿之中,她一直走到自己的卧榻边,将枕头挪开,掀起了榻上的软垫,露出了木质的床板。
那床板上有一块似是特意切割开的四四方方的木块,萧皇后将那木块搬开,便露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暗格,暗格之中,放着一个细长的红木匣子。
萧皇后将那匣子捧出,轻轻放在腿上,左手扶着匣子,右手缓缓在匣子上抚过。
她静静的看着那个匣子,思绪,不禁回到了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
那是秦川立国第二年,太子满月的那天。
那一晚,整个皇城中张灯结彩,朝中重臣与各宫嫔妃尽数前来出席喜宴。
鲁子远是恒王的第一位皇子,又是嫡出,虽尚未被立储,但早已是所有人眼中储君的不二人选。
满月宴设在寿仙殿,宴上鼓乐齐鸣,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喜宴结束之后,朝臣各自散去,萧皇后与诸位嫔妃也往后宫行去。
到了凤銮宫前,妃嫔们都向萧皇后行礼之后一一离去,唯独梁妃却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当时,梁妃尚未生下皇子,位分也还只是婕妤。
萧皇后有些疑惑,看向梁婕妤问道:“妹妹可是还有什么事?”
梁婕妤微微笑了笑,踏前两步到萧皇后面前福了福身道:“姐姐恕罪,妹妹留在此处,是想等姐姐看一看我送的贺礼。”
萧皇后愣了愣,目光不禁看向了凤銮宫内。
今日一早,所有人的贺礼都直接送进了凤銮宫,萧皇后忙于满月宴的事,也没有时间去看那些贺礼。
况且惯来那些东西都只是走个形式,登记在册之后便堆在宫后的库房里,少有几件贵重的才会拿出来观赏或是使用。
萧皇后有些奇怪,这个梁婕妤虽说入宫时间不长,但好歹也是相国大人的妻妹,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子,怎会不明白这些?
但是,大喜的日子,萧皇后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那妹妹便随我进去吧。”
到了宫中正殿,里头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礼,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萧皇后迈步入殿内扫视了一圈,回头看向梁婕妤问道:“妹妹送的是什么?” 梁婕妤偏头看了看,似是也找了许久才看见,几步迈到一堆东西旁,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细长的红木匣子,转身走到萧皇后身边双手递送给她:“就是这个,姐姐打开看
看吧?”
萧皇后见她仿佛很是兴奋,心中有些无奈,微微苦笑了一下接过了匣子,拨开正面铜制的搭扣,将那匣子掀了开来。
匣子里放着一个纸卷,看上去像是一幅字画。
那纸卷看上去微微有些泛黄,竟不像是新的。
萧皇后有些意外,难道她送的是哪位前代名家难得的真迹?所以才如此心急的让她鉴赏一番?
她也没有多想,伸手将那纸卷从匣子里取出,把匣子随手递给了梁婕妤。
将画上系着的丝线拉开,萧皇后拨弄着画卷缓缓展了开来,只定睛看了一眼,她便双目微张,愣在了那里。
“姐姐,这可是陛下亲手所绘。”
萧皇后正愣神看着画,一旁的梁婕妤却轻声提醒道。
萧皇后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紧紧盯着那幅画。
那画中之景看上去是在一处庭院,近景是一处荷池,池中满是荷叶,还有点缀其中的朵朵红莲。 隔着荷池的对面是一个造法考究的亭子,亭里坐着一名素衣女子,乌黑垂髻披在身后,垂眼凝神,手拂琴弦。她的手腕之处有一点朱砂很是惹眼,却又不像是意外落
于纸上的墨迹,笔迹很是轻细,还有微微的弧度,呈现出一个宛如月牙的形状。
女子的身边还有一个矮几,几上一盏清茶,盏边随意的搁着一本半卷着的书卷。
画的一侧,有恒王亲笔题下的两行诗:
斜亭水镜映红芙,蛾眉素手弄晴初。
旧木新盏沉绿蚁,婉转音韵动仙株。
这诗的内容很简单,却与画甚是相配,应是恒王为画所作。字里行间看得出来,恒王对这幅画很是满意,对画中女子的容貌与琴技更是倾心。
然而,萧皇后之所以会觉得诧异,是因为那女子的容貌。
恒王将画中女子的容貌刻画的十分细致,萧皇后掸眼一看,恍惚间竟觉得是在看自己。
这是……陛下为我作的画像?萧皇后有些惊喜。
可是,好像哪里又有些不对。
是……琴么?
不是。
自己精通乐理,弹得一手好琴,这一幅画中场景与自己抚琴时很是相符。
那……是这处庭院么?
也不是。
虽说这庭院看上去很是陌生,但京中不少府宅都有这样的荷池和亭子,算不得特别。
萧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却依旧没有看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看了许久,她的眼睛有些酸涩,这才眨了眨眼,重新将画纸离远了些,扫了一眼画的全貌,转头向梁婕妤笑了笑:“妹妹有心了,这贺礼,的确珍贵。”
说着,她便将画缓缓卷起,打算重新系上放回匣子里。 正在她将那丝线往画上缠绕时,一旁的梁婕妤却仿佛有些钦羡似的,笑着感叹道:“原本就听闻姐姐与陛下鹣鲽情深,乃是因为姐姐在陛下建国前就已嫁入王府,算得
与陛下同甘共苦。直到见了这幅画妹妹才知晓,原来姐姐与陛下乃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难怪陛下对姐姐一直另眼相待,呵护有加。”
萧皇后听着听着,手中忽然顿了顿,转头看向梁婕妤道:“妹妹何出此言?”
梁婕妤似乎被问得一愣,眨了眨眼疑惑的小声嘀咕道:“难道不是么?”
说着,她伸出手将萧皇后正在系线的画卷拿过,又重新展开,看着画上的那处题诗认真道:“没有错呀,姐姐你看。”
她将那画伸到萧皇后眼前,指着画上那处题诗旁的一行小字。
萧皇后定睛一看,脑中瞬时“嗡”的一声,身子也随之颤了一下。
庚戌年六月初四。
也是在这时,萧皇后终于知道方才自己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庚戌年,那还是前朝时,先帝鲁晟登基的第二年。那时,她才刚满十岁,而画中女子,却已是亭亭玉立,至少也已年近及笄。
最重要的是,当时陛下尚未被封王,更是从未见过她。
萧皇后颤抖着将画重新拿到手中,心中已经乱成一团,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看见了什么。
“姐姐?”梁婕妤看着她这奇怪的反应,轻声唤道。 萧皇后这才意识到还有人在旁边,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许久,才放下手中画卷,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看向梁婕妤轻声道:“哦,这时辰……也不早了,妹妹……早些
回去歇息吧。” 梁婕妤愣愣的看了看她片刻,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下了逐客令,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她,福身行礼道:“那妹妹便先告辞了,姐姐也早
些歇息,今日诸事繁忙,别累坏了身子。”
萧皇后敷衍的点了点头,见她转身离去踏出殿门,才像是泄了气一般脚下一软,跌坐在了成堆的贺礼旁边。
她再一次将那幅画展开,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这幅画竟是陛下在她未满十岁时所画,画中女子却年近及笄,而且那时陛下还未见过她,也就是说,这画里的女子,根本不是她。
可这女子的样貌为何与自己如此相似?
她,又会是谁呢?
萧皇后心乱如麻,面无血色,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幅画,神思却已经开始游离。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陛下时的场景,想起了那时陛下眼中的惊异之色,她这时才仿佛明白,陛下当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也是在这时她才隐隐意识到,为何自己的出身如此卑微,却能被当时已经封王的陛下看中,进入王府成为王妃。
一切,都是源于这画中女子么?
因为自己与她极为相像,才会被陛下选中,成为王妃,又成为如今的一国之后么?
萧皇后不敢继续想下去,只得摇了摇头,想要把脑中的思绪都尽数甩开。
可是,她还是无法从那种强烈的不安中抽离出来。 她脑中只剩下一个问题,这画中的女子……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