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喂, 什么糖,真甜。”
谢珉行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和刚才冰冷的模样很不一样, 裴子浚便知道了, 这个少年不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他也不过是一颗包裹严实的糖, 稍微打开一条缝, 他便现了原形。
——再装少年老成也不过是小孩子,只是没有人肯把他当做小孩子。
他被少年的鼻音挠得耳根发痒, 下意识把手伸进箱子里, 企图再抓出一颗糖。
可惜他再也没有抓出一颗糖, 有些懊恼自己贪嘴路上把糖都吃了,他摸不出糖, 却也不想看谢珉行这样一本正经看剑谱,用手摁住他的剑谱, 笑嘻嘻道, “喂, 你这样刻苦练剑,一定很想成为一顶一的剑客,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最鼎鼎有名的游侠贺白驹的故事?”
“嗯?”谢珉行拧了眉,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却听眼前的锦衣小公子摇头晃脑道, “老来无一物, 唯有剑与痴。”
谢珉行楞住了, 任凭小公子从他手上夺走他平日最爱的剑谱,塞进了一本话本,封皮上写着《白鹿英雄传》几个字。
裴子浚朝着他眨着眼睛,“好东西。一般人我可不会给他看呢。”
“哦。”谢珉行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何德何能在这位小公子眼里成了“两般人”。
“哦什么呀,今天本少爷就带你见识什么是江湖。”
谢珉行真的安安静静听他讲起故事来,他身边的小公子语调懒懒的,讲起故事来颠三倒四的,可是谢珉行却说第一次从人的口中知道,什么是执剑卫道,什么叫侠义千秋,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活下去,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事。
他生时无人问津,长时无人引路,跨越千里冰雪后,却终于有这样的少年,来拉他的手,告诉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那时他们都不过是少年,对世事还不曾明了,也会遇到一些谁也不懂的问题。
“什么是欢/好”谢珉行一本正经的问。
裴子浚挠头想了想,“是大人才能做的事,大概是做很开心的事吧。”
“那‘夫妻之礼’是什么”谢珉行又问。
“喂,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呀……等你娶了老婆就知道了。”
谢珉行不再问,他想,这个人可真不要脸,不知道还要不懂装懂,他一定会比他先知道这些事的,看到时候他会不会臊得慌。
可是他塞进他嘴里的糖却是又烫又甜,烫得他心发慌。
“很开心的事吗?”他懵懵的想,却怎么也不出人生还有什么很开心的事,他很小的时候总是爱骗自己,说长大一点就好了,长大一点就不会这么苦了,可是真的长大一点,他还是尝不到甜,只好开始另一轮的骗局。
这么多年以来,他把自己的心练得如同悬崖峭壁上的孤石,他以为自己不会有期待,却还是会贪恋一颗糖的甜,想要一个人的好。
他低着头,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我长大以后能不能?同你欢/好……”
◆05
裴子浚愣了一下,随即桃花眼微弯,露出两颗虎牙道,“当然好啦。”
小小的少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羞耻的事,只是互相交换了谁都不知道的糖。
马车外的风沙是在后半夜里忽然变大的。
他们都没有出马车,却觉得风声贴在耳边鬼哭狼嚎,裴子浚看着窗外混沌的天色有些担心,因为他娘还没有下山。
忽然,谢珉行说,“你听,好像有哭声。”
裴子浚也不说话,静下心里来,也真的听到了哭声,断断续续的,一声一声,有些像小幼童的啼哭。他们到底还是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却发现那声音是从鹿木河的那边传出来的。
“不是小孩儿,是幼鹿。”
“暴风沙就要来了,得把他们引过河去。”谢珉行说,北邙山鹿群稀少,一般都是成群结队的,眼前这三头小鹿显然是落了单,鹿这种生物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脆弱。
可是落了单的幼鹿却只有死路。
可是幼鹿却不知道,无论谢珉行怎么引诱,他们就是不肯过河来。
“喂,我帮你。”裴子浚朝着他眨眨眼睛,一边说,“你这样,它们才不肯跟你过来呢,看我的。”
他说着,就在马车上翻箱倒柜起来,终于翻出了一个绳索,像河那边一甩,就套在了最小的鹿的脖子上,他朝着谢珉行喊,“你快来帮我呀。”
谢珉行觉得对鹿这样粗鲁不好,却还是帮着他把小鹿牵到了对岸。
他以为剩下的鹿也要如法炮制,却听裴子浚说,“你看着吧。”
风又紧了一些,就在他以为其他鹿大概会吓到四处窜逃时,却没有一只鹿,他们自愿的踏入河里,朝着小鹿的方向而来。
等所有的鹿都过了河,裴子浚才解开那头最小的鹿,它们在这暴风沙中一路奔去,去寻找原来的鹿群。
是了,鹿是群居动物。
可是谢珉行不是。
所以他不知道没有鹿会抛弃自己的同伴,他默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却听眼前的少年说,“我娘还没有下来,我想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去。”
“你可以帮我照看马车吗?”
黑灯瞎火,前途未卜,会遇到什么困难,谢珉行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想陪眼前的少年一起去。
可是他却不要。
谢珉行只好道,“好。”
于是裴子浚便独自上山去了,上山之前,他还调笑说,“你不会驾了我家的马车逃走吧?”
“当然不……”谢珉行还没有说完,只见少年将那本《白鹿英雄传》撕成两半,把前面半本丢给他,后面半本自己收起来,“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吗?等我回来。”
说完便消失在夜路茫茫中。
可是后来的谢珉行,再也没有等到那个少年回来讲完剩下的故事。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鹿木河一别,他们没有互通姓名,也不知道彼此是谁,终究是缘悭一面。
◆06
后来的境遇,裴子浚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后来遇到刑三娘时,已经在暴风沙里跋涉了许久,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上了后背,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一直到天亮沙尘暴结束才醒来。
“父亲,娘。”
他没有想到父亲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他那任性的爹娘的路上显然已经和好。
“我们是在哪里啊。”
“当然是在回家的路上啊。”
他朝着马车外面望去,离北邙山已经很遥远,昨天的事好像一场梦,不肯过河的幼鹿,触手可及的星星……
可是他怀里分明还揣着他亲手撕开的后半本书。
他的头酸胀不已,只好又睡过去。
马车颠簸,他断断续续的听见了爹娘的谈话。
他爹问他娘,“三娘,那个和尚千方百计把你弄到关外来,到底是上白鹿门送什么宝贝呀。”
“是一把剑?”
“哦?什么样的剑?”
裴小公子刚经历了一场风波,十分困倦,并不是听得很真切,她娘说,“雪铸霜锻,绝世无双……”
马车摇晃,裴小公子就要睡着去了,却忽然间听到了剑的名字。
“哦,对了,那把剑,叫做……知寒。”
◆07
当夜谢珉行没有等到裴子浚。
以后的很多夜,他都没有等到裴子浚。
他只好守着他留给他的马车一日又一日的等下去,熬过一整个冬天,他终于知道,那个少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做了一辈子乞丐,好不容易挖到一箱财宝,却被一场暴风沙弄丢了。
他十分后悔没跟他一起去。
那场沙尘暴空前绝后的大,那个少年多半是葬身沙海了,可是他也不放弃他可能还活着的希望。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白鹿英雄传》的后面半本故事是什么了?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昔日孤独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秀的剑客,在唐三小姐的婚礼上,一个锦衣青年冒冒失失的分开鱼贯而入的人群,朝着月光深处狐氅灰袍的剑客微微一笑。
“谢……知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