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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裴子浚从横梁上下来, 谢珉行已经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他看了裴子浚一眼,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取血。”说完便率先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滚烫殷红的血流出来, 盛满了满满的一小碗。
像他看不见的红。
也像他不曾知晓的苦。
他问老郎中, “他那时很痛吧……”他告诉他, “分筋错骨,焉能不痛。”
他问他, “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答,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问他,“他在哪里?”他答, “那个山洞里的人, 已经死了,你不必介怀。”
他说,“一切都是我甘愿。”
他的眼里酝酿着风雪, 目光没有离开谢珉行半步,看他从容不迫的做完这一切, 却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到不自然的惊诧, 最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觉得荒谬又可笑, 即使谢珉行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谢珉行的那双眼睛, 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偏偏他们两个人, 并肩走了那么久,一个一叶障目,一个掩耳盗铃。
——都是傻瓜。
他也干净利落依样画葫芦也割了一刀,同样满满的两碗血混合在一起,散发着血独特的腥味,可是对于七心莲的蛊虫来说,却是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引蛊的过程漫长而又复杂,持续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谁也没有合眼。
等到结束的时候,襁褓里的阿衣脸色红彤彤的,却已经昏死过去,而元卿同样面薄如纸,当那个若隐若现的七心莲印记在元卿的额头闪现的时候,但是他们都知道,一切的苦难都结束了。
他的……不,他们的孩子,从此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平平安安的长大。
“蛊死魂灭”的预言,都是老神棍的胡言。
裴子浚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却暗自拉了拉谢珉行藏在袖子里的手。
可惜知寒客表面镇定,却是货真价实的怂包,他原本就想说的,可惜事发突然,他就这样被硬生生的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把自己的心这样赤条条的给人看……多危险。
他一晚上都没敢跟裴子浚说话,也不敢看他,想躲开他的手,却还是被他牢牢的抓住了手。
裴子浚愣了一下,他觉察出谢珉行在有意躲着他,想着他该生气了吧。自己刚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跟他吵着架,现在却来拉他的手,未免太轻浮了,他这样想着,竟自然而然也放开了。
他们,来日方长。
元卿很快就恢复了神智,靠在轮椅上,像一条饱餐宿满的蛇,他眯着眼睛,“本座无碍,现在是不是该算一算裴公子私闯民宅的账了,裴公子私闯民宅,究竟所谓何事?”
“在下夜入贵府,的确唐突,我是为了寻一个人,他犯了命案,要缉拿他归案。”
“何人?”
“气使风摧天。”
听了这句话,不止元卿,连他身后的花影姑和南无疆都笑了起来,“裴公子可真是说笑了,风摧天早在三年前叛教出逃,已经就地正法,是他的鬼魂出来杀人了吗?”
“什么?”裴子浚吃了一惊,可的确是是三年前,风摧天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时间正好对上了。
元卿笑了一声,“本座亲自结果的他,他的尸体被曝在荒野上三天三夜,最后都被豺狼叼走了。”
所以风摧天的确死了,连带尸体都被狼啃了个精光?那又是谁能用黑煞掌杀人呢?
裴子浚想了想,无法判断元卿话的真假,恢复神色,道“那是在下唐突了,我与谢兄就先行告辞了。”
元卿打量了两人袖袍十指交叉的手,又看了一眼摇篮上昏睡过去的孩子,忽然觉得事情忽然有些趣味,眯了眼睛看着两人,“裴公子,你私闯宅第,我没有怪罪,已经够宽宏大量了,还想大的小的,都带走,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你想怎么样?”
元卿目光流转,语调古怪,“这个小孽畜你可以带走,但是阿珉不能走,他可是我用很宝贵的东西换回来的,白白让你带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子浚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怎么可能把谢珉行单独留下,袖子里的错风刀蓄势待发,铮铮作响。
可是他的刀还没来得及出鞘,就听到一个冷清的声音。
“我留下,你带阿衣走。”
谢珉行说完,看了裴子浚一眼,这是今夜谢珉行第一次正眼瞧他,他眼底毫无波澜,又好似盛了满满一片海。
只这一眼,裴子浚就知道他的心意已决,无回旋之地。
元卿笑了一声,“果然是知寒客,言而有信。”他又抬头看了裴子浚一眼,半是玩笑半是挑衅,“哎呀,你的谢兄还是愿意跟着我。”
裴子浚笑笑,不置可否。
他曾经彷徨盛怒,曾经落入圈套,都是因为他不确定和无法掌控,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谢珉行就把他整颗滚烫的心都塞在他手心上了。
别人的话,他都不想在意。
他只想把这颗心举得高高的。
谢珉行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让我送送裴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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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笑了笑,没有反对。
谢珉行果然送了裴子浚走了一路,虽然跟着毒使和蛊使一长串的尾巴,但是,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时机。
天其实快要亮了,走廊上的红灯笼火光葳蕤,其实起不了什么照明的作用,裴子浚心里默念着走到第几步时,谢珉行才肯跟他说第一句话。
“元卿虽然谎话连篇,但是风摧天死了,应该是真的。”
走到门口了,谢珉行终于与他说话。
“我见过魔教新的气使,如果风摧天不死,不会有人顶替他的位置。”
“我知道。”
他等了一晚上就等来这一句,他又气又恼,“你就没有别的话跟我说了吗?”
见他不说话,裴子浚又道,“谢兄,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
峰回路转了一晚上,他躲闪了一晚上,还是等来了裴子浚气势汹汹的质问。
谢珉行茫茫然想了一阵,似乎真的想不出了,他还要让他说什么呢,裴子浚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
他曾经身如怪物一样活着,也曾经为一个人心魔入骨,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他没有刻意隐藏这段过往的必要,如果时间充裕,他不介意说给裴子浚听。
可是眼下显然不是时机。
他像一条孤零零的小船,横冲直撞的走了那么久,受过一些苦,爱上一个人,对他来说,不好也不坏,都是经历。
“我并不是想要你说这些。”
裴子浚心里恨得牙痒痒,又怕把他吓得缩了回去,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柔和道,“你现在不说也没关系,不过,你要记得,我和阿衣都在等你。”
为了那一句话,他想他等得起。
谢珉行楞了一下,点点头,道,“保重。”
和刑刃失去联系了一晚上的裴七公子回到家时,裴家的人已经乱成了一团了,刑三娘就差没让自己不靠谱的弟弟去跪门槛了,就在这个时候,裴子浚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狼狈,却不落魄。
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
刑三娘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小儿子,“阿浚,你这是……”去翻院墙去拐带幼童了。
裴子浚真心实意的笑了笑,“我儿子。”他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说阿衣是他儿子了,可这一次,却是千真万确没带跑了。
刑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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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衣虽然身体虚弱,但是被人宠着胡吃海喝的,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气,刑三娘得了个宝贝孙子,整天抱着溜园儿,后面领着个阿衣的人形玩具唐不弃。
园内一片和乐,园外的洛京城中却腥风血雨不断。
自从上一次风摧天的黑煞掌命案之后,城中又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几桩古怪的命案。
先是有人用梁千里的飞花浮叶脚踢死城南卖拳脚功夫的刘镖师。
然后是护国寺中有人用贞月道人的引月咒杀死了前来烧香的香客。
到最后,竟然有人在潇湘里中用唐丰的武功路数杀死了开门接客的暗娼。
……
命案的数量和频率越来越密集,像一曲越来越急迫的琴音,似乎总有一天,会水光乍破,会石破天惊。
可偏偏那些拟定的嫌疑人都已经死了。
原本他想不透为什么世上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会这么多高手的独门绝技,并且像是突然得了一门绝学,非要杀一个人来试试威力?
唐不弃还在与人争执着他阿爹堂堂正正,是个大好人,不可能会杀人。唐不弃其实是个挺乐呵的小孩儿,这样与人发生强烈争执,只有为了他阿爹和谢哥哥的时候。
裴子浚忽然道,“其实杀人的不是你爹唐丰,也是你爹唐丰。”
唐不弃停止了争吵,瞪大了眼睛看他的师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刚想争辩几句,就听他师父这样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杀人的应该唐丰的那颗‘心’。”
“装在玻璃器皿里日益腐烂的那颗‘心’。”
那些生长在暗无天日的阁楼上的蛊虫,终于还是重见天日了。
原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刑三娘忽然开了口,“阿浚,你说的是不是‘千军万魄’?”
裴子浚惊讶,他没有想到他娘竟然知道这种蛊,可是仔细一探究,他年少时下南疆,所遇到的挫折和磨难,又有哪一桩逃得过他娘的眼睛。
‘千军万魄’自然也是。
她是他的娘,吃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想得自然比他长远些。
刑三娘笑了笑,继续讲述那一个故事,“说来如果不是有那一桩事,裴道修那个假正经也不可能留住我,也没有你什么事啦。”
“……”
裴子浚哭笑不得,他娘总是有非常独特的吓唬他的方式。
如今的刑三娘明艳又霸道,刀法无双,正是名誉和武功极盛的时候,可这样的盛时,何尝不是苦心孤诣,积砂成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谁都是一样的,都是从一朵探头探脑又不知分寸的小野花开始的。
繁复亢长,又说来话长。
每一段故事,都是一场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