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食盒的宫女一路垂着头,跟在禁卫军身后缓缓地走进东宫。
往日生机勃勃的东宫,在秋风里显得分外萧索,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卫军,又给这份萧索凭添了几分肃杀。
正殿门口,朱漆格扇门被一把推开,将领往旁边让出两步:“进去吧,不要耽搁。”
宫女连忙点头,微微福身后便迈步进门。
正殿里叶棽正放下茶盏闻声抬头,他穿一件玄色圆领太子常服,胸前是缂丝的四爪团龙纹补子,未戴冠冕玉带,头上也只用一根银簪束发。
宫女走了进去,在他身前拜倒:“参见太子殿下,奴婢来给殿下送午膳。”
叶棽扫了一眼门外,垂眸道:“搁着吧。”
宫女起身把食盒在他手边放下,一样样将菜取出来,最后一碗米饭则直接递到了他手里。
“殿下,身体要紧,多少都吃点饭吧。”
叶棽掂了掂手中的饭碗,唇角微勾:“如今这番境地,吃与不吃有什么区别?”
宫女默了默,没再说什么,只是行礼退了出去。
叶棽见大门关好,这才拿起筷子在米饭里翻了翻,果然翻出一张字条。
“丑时一刻,常德门。”
叶棽把纸条放到香炉里,看着它燃成灰烬又拨了拨香灰,这才叹了口气。
即便逃了出去又如何?
如今对父皇而言,正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时候,若说他还念着最后一丝父子情份,那么继后和老四,则正愁找不到借口置他于死地。
今晚若是自己真的逃了,那就真是送他们一个天大的把柄。
无论逃不逃得出,逃出后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他都逃不脱逆子叛臣的名头。
可若是不逃,他依旧是个逆子叛臣。
想到这,叶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容貌本就俊美无匹,笑起来时更是恍如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般生机灿烂,只可惜,此时这笑容里却尽是凄凉悲苦。
到底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叶棽出身高贵,元后嫡出,又是皇长子,在所有皇子里,身份最是不同。
可自从元后一死,外祖家的势力更是被皇帝几乎连根拔起,叶棽在宫中更加势单力孤。
虽然皇帝到底还是顶不住压力立了他做太子,却从未给过他真正的信任。甚至在他灭了卫国之后,这种不信任更是与日俱增,等他察觉出不对,已经为时过晚。
反而是继后所出的四皇子,从小被皇帝给予厚望。他得到过叶棽做梦都想要的父爱,那些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对四皇子而言只是家常便饭,但是对叶棽,从来只能使是想想而已。
叶棽原本是不服的,他自问文才武略,旁人都不及他一半,便想着在朝堂争上一争。
十年的时间,他亲赴西南平定羌族叛乱,将军权独揽,又一举攻灭劲敌卫国。
几番生死,战功赫赫。他觉得无论如何,父皇瞩目的眼光,都该落在自己身上了。
可万万想不到,皇帝确实对他瞩目了,心思却也变了。他的出生入死落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为自己将来登基铺路,不过是想早日取而代之。
从卫国回来,皇帝猜忌日盛。他以为交出兵权就能叫父皇安心,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父皇忌讳的,从来都是他的母族,他的出身。那个扶持他登上皇位,保他社稷安稳的沈家,才是他的心头大患,而流着沈家血脉的叶棽,自然也免不了这个命运。
苦笑一声,叶棽眸色一厉,猛地将饭菜全部扫翻到地上。
声响传出,门外把守的禁卫军不约而同看向了他们的将领。
叶棽听到门外一阵嘈杂,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进了内室,把自己往拔步床上一扔,静静地等着下文。
大概一炷香过后,尖利的嗓音传进内室。
“圣旨到,太子叶棽接旨。”
果然来了,来的还真快,一顿饭就能把圣旨招来,继后和老四真是片刻都等不及了。
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叶棽抬手按了按胸口,纵是想得通透,还是有些隐隐的钝痛。
也罢,这样也省了不少事。
站起身在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又取出一个鎏金小冠戴好,才不急不缓地从内室走了出去。
正厅的大门已经敞开,院子里托着圣旨的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齐安,他身边站着的小太监手上捧着个托盘。
托盘上面盖着一块锦缎,但是看样子应该是酒壶和酒杯。
叶棽看了一眼那个托盘,垂下眼眸,撩袍下拜:“臣接旨。”
圣旨不长,内容也挺直白,叶棽本来已经说服了自己,可这时心也乱成了一团,只记得听到了几个零散的句子。
“……私藏兵马,意图谋反……不忠不孝,心怀不满……赐鸩酒白绫……不得入皇陵……”
良久的沉默。
叶棽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耳朵“嗡嗡”地响个不住。
眼前似乎有人在跟他说话,还有人在冲他打手势,他听不清也看不清,他只想到了一件事:他被自己的父皇赐死了。
不止赐死,甚至连祖坟都不让他进!
大瑄立国百余年,他是第一个被赐死的皇太子。
二十多年,生在皇家,长在后宫,在朝堂争强好胜,在战场奋勇厮杀,难道就为了这一杯鸩酒,三尺白绫,然后做一个孤魂野鬼?
叶棽抬眸望着天空,秋高气爽,天上一片澄澈的蓝色。
他对着那一片蓝惨然一笑,这就是他南征北战,拼死得来的一切?
“虎毒不食子,父皇,你好狠的心。”
“太子殿下,接旨吧。”
齐安的声音传来,叶棽这才回神,接过圣旨扫了一眼便站了起来,又一把将圣旨丢开。
“怕一杯酒毒不死我,还要再费事多赐一条白绫?”
叶棽早已平静下来,打趣一般地说着,走到小太监跟前掀开托盘上的锦缎,一手拿起白玉杯举在眼前细细地看。
“殿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齐安叹了口气,低声劝道,“你心里有怨,奴才们明白,可这后宫自来就是修罗场,这,这……”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叶棽低低地呢喃,这是元后临死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
他一直琢磨不透,如今方懂了,母后怕是早就料到他会有今日。早就料到父皇会对沈家清算,也料到容不下他这个儿子。若是他能早点明白母后的意思,稍掩锋芒,不那么争强好胜……
这世上哪来的如果。
叶棽微微一笑,放下白玉杯接过托盘,轻笑道:“你们在这候着吧,一炷香之后再进来收尸。孤想清清静静地走。”
齐安和禁卫军统领对视一眼,垂头道:“自然,殿下请便。”
叶棽没再理会他们,这东宫里里外外都是继后的人,任谁也是插翅难逃的,更何况他根本没想逃。与其计较那些,倒不如想想……
可是想什么呢?
叶棽坐在椅子里,眼光落在那杯鸩酒上,酒香袭人。
刚要伸手去端杯子,身后的支摘窗忽然响了一声。
叶棽扭头去看,窗子被撑起一半,露出一个人的一双眼睛,正警惕地往屋里看。
“你是谁?”叶棽压低了声音,走到窗前看着那人。
那人把窗子完全撑起,露出一张尖尖瘦瘦的小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冲叶棽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飞快地递给他一张纸条。
叶棽好奇地接过去打开,纸条上写了什么还未细读,那一手遒劲有力的小楷倒先夺了人眼球。
“好字!”叶棽忍不住赞了一句,抬眼问他,“是你写的?”
那人脸红了一下,垂眸点了点头,忽然又急急地指了指字条,意思叫他赶快看。
叶棽觉得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有话不说还写什么字条呢?
不过这人倒是真有趣,模样周正,字也好看,如果是东宫的人,怎么自己从未见过?
心里忽然涌上疑惑,旋即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多心,他都要死了,谁还会费心找人来害他?
低头看了看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话。
“殿下随我来,我带你离开。”
落款是个“易”字。
“易?”叶棽把纸条团成一团直接吞了下去,“是欧阳叫你来的?”
那人显然不知道欧阳是谁,只是摇头,又转身看了看身后,终于着急地伸进一只手去拉叶棽的衣袖。
“你怎么不说话?”叶棽任由他拉着自己,偏着头饶有兴致地问。
那人一愣,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摆手。
叶棽恍然,原来是个哑巴。明白过来不免心下叹息,这人容貌清隽眼神灵动,该是个漂亮又聪明的,不能说话着实可惜了,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
“嗯,啊!”
那人见他一直不动,似乎是走神了,记得拉着他袖子晃了晃,还压低了声音叫了两声。
只是他这一张口,嘴里那被削掉一半的舌头就露了出来,叶棽见了,不由得皱眉。
“你这是……”
那人这才有所察觉,赶紧闭了嘴,只用力地扯他的袖子,想叫他从窗子里出去。
叶棽想抽回手,可那人却不肯放松,他无奈之下只好劝那人:“不用你救,你快走吧。”
那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另一只手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叶棽打开一看,上面还是只有一行字:外面有马车,有人接应,不用担心。
落款还是一个“易”字。
他这是把要说的话早都写好了,也难得他能料到叶棽的反应,预先备好这些字条。
一阵敲门声响起,齐安的声音传来:“殿下,时辰不早了。”
叶棽沉声道:“知道了。”
那人双手都伸了过去,拉着叶棽的手把他往窗子拖。
叶棽还是想叫他离开,这么个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死了都怪可惜的。
偏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嘈杂声,那名禁卫军统领竟然直接冲进了正堂。
“殿下若是自己不愿下手,那末将自是可以帮他的!”
“陈将军,一炷香时间未到,你这也未免过分了!”齐安的声音很急,“陛下并未褫夺太子殿下的封号,里面的还是我大瑄的太子,请你弄清楚这一点!”
“齐公公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即便还是太子又如何?鸩酒白绫之后,就是个死人了。”
“陈将军!皇家尊严不容你……哎,你们干什么?……放手!”
叶棽冷笑一声,反手握住那人双手,眼中尽是决绝:“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