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阴天,乌云极具压迫力地倾泻下来,让整座山都笼罩在一层灰暗的色调中。
两个村子本就相隔不远,虞幸拎着老张常用的那把斧头从小村落走出,浑身是血,脸上极度平静,平静到仿佛缺失了人类的情感,平静到好像在一声声惨叫和求救中落下斧刃的人不是他。
身上的血太多,将他从头浇到了尾,其中没有一滴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反正阴阴沉沉一路走过去,将血气和恐慌带到了大村子。
他是去找麦麦的。
老张和老张媳妇已经被杀,可是麦麦的尸体,他还没有亲眼看到。
由于虞幸从重伤中清醒后只信任老张一家还是在接触了很久很久以后才有的信任为了报恩,他装做一个身手不错的普通人,每天帮老张打猎,教麦麦认字,还偶尔和老张媳妇学做饭,总之,他的社交范围固定在这三个人之中,从来没有对隔壁的大村子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对什么神官之类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麦麦被送过去,八成会死,但是不知道她会活生生被啃食。
拎着斧头的虞幸在走进大村子的一刹那就被村民看见了,他虽然年轻,但是这副恐怖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村民们赶紧叫来了神婆,神婆挡在了他身前,问他是干什么的。
那时候的虞幸能力处于巅峰,精神力和感知强的惊人,只要他刻意注意一下,完全能隔着整片山林感应到麦麦已经凋零的灵魂。
被村民们敬畏的神婆于他而言,和路边的小草没有区别,还是个跑来挡路的小草。
而且这颗草的身上,有浓浓的因果业障,满是血腥,其中包含着麦麦的气息。
她是害死麦麦的凶手之一,虞幸心想。
于是他斧头举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神婆的生命,在村民惊恐的叫声中,顺着感知一路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他速度很快,那是如今的虞幸怎么也奢想不了的体能。等他到湖边的时候,被那股滔天的恐怖气息刺激到的水鬼释惟已经浮在水面上,凝重地看着他。
哪怕是在释惟这种修炼了很多年的大水鬼眼中,当时的虞幸都是个他完全无法抵抗的人形怪物,事实也是如此,在一时大意导致没能救下老张一家后,虞幸再也没有给敌人任何喘息和生存的机会。
虞幸跳入了湖里,整个人被水鬼的头发包裹,许许多多不甘的长相可怖的水鬼顺从着释惟的意愿,在水下扯他的脚,想让他成为葬身湖底的一员。
在释惟的主场中,虞幸惩罚自己溺死了一次,当作对老张一家的祭奠,在淤泥中复活时,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是威胁,而是一种最纯粹的仇恨。
怎么说呢,虞幸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很凶残。
因为释惟把麦麦吃了。
所以虞幸把释惟吃了。
没管这只水鬼有多腐烂,他就是从湖底的淤泥中爬了出来,用比鬼还苍白的手拉住惊恐的释惟,生生地把对方吞噬入腹,或许也是因为当时的人格已经扭曲到很严重的地步,而他还没有学会控制吧,那时候的他真不像个人,更像一个失控的怪物,只留下了杀戮的本能。
吃掉释惟之后,虞幸脑海中多出了释惟的记忆。
这是神婆和释惟的故事。
……
神婆并不是从城镇来的,或者说,并不从一开始就是。
她很小的时候,就是在大村子里出生的,可是她爹去世的早,只留下了病弱的娘和七八岁的她,她娘唤她阿颜。
村里的小孩总是嘲笑她“阿颜,你爹是个短命鬼,你是野孩子哦!”
可能是小孩太幼稚了吧,阿颜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因为爹爹死得早就被嘲笑,被排挤,每天都过得不开心。
她娘就会抱着她哄“你还有娘在呢,你不是野孩子,娘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颜的娘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从外面嫁进来的,自从生了阿颜后身体就越来越差。
美人多病,又无亲人,不是好事。
村里有流氓瞧上了无依无靠的美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翻墙溜进了阿颜娘的房间。
他没有得逞,因为阿颜的娘反抗得太剧烈,把邻居惊动了,流氓只能灰溜溜地逃跑,第二天被村里人抓回来,打残了腿。
可是,虽然阿颜的娘是清白的,但总有人嘴碎。
渐渐的,村里传出了阿颜的娘那天晚上被流氓占了身子的传言,除了她和阿颜,没有能证明她的清白,流氓也恨着她,于是对外声称自己已经得逞。
流言,让阿颜的娘不堪重负,在抑郁中病死了,于是,阿颜没有娘了。
阿颜终于是野孩子了。
村里的小孩子愈发喜欢欺负她,扔小石子、往她的饭里放虫子都是经常的事。
大人们呵斥两声就当尽到了管教义务,逐渐不再理会孩子们的“玩闹”,终于有一天,一个嫉妒阿颜长得可爱的女孩子想了一个恶作剧。
一起去湖边“摸鱼”玩的时候,小女孩搓了一根火柴,扔到了阿颜头发上。
阿颜瞬间变成了一个火人,尖叫着,哀嚎着,小女孩也傻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恶作剧太过分,是会死人的。
而后,她就看见阿颜眼中闪烁着可怕的仇恨,以一个亲昵如朋友的姿势,拥抱了她。
“放手!放手!”小女孩浑身被阿颜身上的火灼烧着,等她身上的火势已经无法熄灭,阿颜才放开了她。
我好疼啊。
我要死了,你也陪我一起死吧。
阿颜这么想着。
小女孩果然死了,可阿颜没有死。
她心中那堕落和扭曲的恶意,惊醒了在湖中沉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水鬼,水鬼顶着一张难看的浮肿脸庞,把阿颜拖下了湖。
阿颜身上的火被浇灭,她在污浊的湖水中睁开眼睛,对着要把她淹死的水鬼笑了。
好喜欢这个从水里出现的哥哥啊。
虽然他不好看,但是,他帮我灭掉了火呢,火在皮肤上灼烧的感觉真的好疼啊,大哥哥真是个……好人呢。
“谢谢。”她想说的是这个,声音没能传出去,只在水中吐出了两个泡泡。
可水鬼听见了。
他犹豫片刻,把阿颜捞了上来,顺带着用自己的鬼气吊住了阿颜的命。
阿颜陷入昏迷,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在湖边,水鬼仍然站在水中,指了指她的脸和身体,双目中没有什么感情地道“你毁容了,很丑。”
阿颜恍惚间从湖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是个什么?
浑身都是烧伤留下的痂,皮肤坑坑洼洼,一只眼睛只剩下空洞,眼球都没有了。
这是她吗?
她真的好丑啊。
阿颜呆滞地抬头,难看地笑了。
她笑着笑着,眼泪从一只眼睛中流淌下来,爬到水鬼面前,用被火焰毁掉的原本稚嫩的声音道“我叫……阿颜。鬼哥哥,你叫什么?”
水鬼眯着眼睛,叹了口气,将手搭在阿颜光秃秃的脑袋上“我叫释惟。”
这是神婆和水鬼的第一次相识。
两个小女孩去了湖边后失踪,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波澜,主要是放火的小女孩的父母,无法相信自己的女儿出事了,发动大家一起去寻找。
村里人最后在湖底打捞到了腐烂的尸体,另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却从此失踪,村里人除了怀疑小女孩是阿颜推下去的之外,没有人挂念阿颜。
水鬼释惟用自己的能力给阿颜做了一层幻术,在别人的眼中,阿颜还是那个粉嘟嘟的,可爱的孩子,可释惟和阿颜都清楚,她只是一个连鬼都嫌弃的丑八怪。
阿颜凭着一双小短腿和水鬼捉给她的鱼肉走去了城里,用一个孩子能做到的全部,顽强的生存了下来,并且逐渐长大,在很多年后成了一个有手段有权利的女人,暗中加入了一个叫做单棱镜的危险组织。
她从组织中学到了很多诡异的秘术,包括如何让一个水鬼穿上人皮,和活人一样在地上行走,也包括如何割掉一个人全身的肉,还让对方像怪物一样活着。
阿颜没有就此在城里定居,而是在得到这些方法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村子,大家都认不出穿着富贵的阿颜,只有水鬼释惟,在日渐肮脏的湖中等了她二十多年。
再见的第一眼,水鬼叫阿颜丑八怪,阿颜特别开心。
这是她喜欢的人,小时候的喜欢随着年岁的增长变本加厉,最终成长为一种完全的、偏执的、无可救药的喜欢。
释惟也很想她,虽然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但他在这二十多年里,逐渐意识到,这个叫阿颜的丑八怪,会是唯一一个知晓他身份还如此爱他的人了。
……
这段畸形的爱情让虞幸从失控的状态下稍微清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以在水下呼吸,而且拥有了水鬼的能力,能力也比释惟更强。
整条河的水,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如臂指挥。
他从水里钻出半截身体,如同水鬼一样,心中恶意涌动。
老张一家的死,源自于人心贪婪,麦麦的死,源自于水鬼和神婆的有违天道。
而神婆和水鬼之所以会存在,会成长为现在的模样,还是因为人心的恶意。
这种事是没有源头的。
只要人类存在,恶就没有源头。
那一天,虞幸调动了很多很多的水,把两个本就地势不高的村落全部淹了。
他像一条鱼一样湿漉漉地跟着爆发的水流游动,亲眼看着大村落那些村民在奔跑逃亡中被水冲走,最后在水流中窒息,成为一具和释惟一样浮肿的尸体。
水一直淹到小村子,将被血染红的村落冲刷,虞幸护住了老张家的房子,坐在房顶看大水蔓延,看尸体们被冲散到不同的地方。
小村子人不多,而大村子足足有几百人,虞幸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满手杀孽,他这种人扔到地府里去,大概也是恶贯满盈,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吧。
不,他根本就下不去地府,看,他现在连死都做不到,是不是就是因为阎王爷不想看见他呢?
“我变成这样,伶人一定很高兴吧。”恍然间,虞幸想起了伶人的脸。
那个可怕的人,一定很希望他堕落在罪恶中,万劫不复。
虞幸顿时就不乐意了。
他才不要顺伶人的意,只要伶人失望,他就赢了。
当下,他回想起了老张一家对他的无私和真诚,逐渐从暴虐中清醒。
说来可笑,他没有因这件事刺激而彻底失去人性,还得感谢伶人在他心中种下的仇恨。
那时候的虞幸就是这么保住了自己心里最后一丝善良,并且在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将善良的火种逐渐养大,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自己当时怎么这么幼稚,或者说这么奇葩,竟然是靠仇恨来维持善意的。
天底下还有比他更滑稽的人吗?
大概没了吧,就算有,也已经死光了。
等水褪去,虞幸在地上躺了好几天,终于把心中负面完全压制,他没再看这个地方一眼,扔了老张的斧头,在日暮西山中独自往远处走去。
再也不想回来了。
……
“哗……”
水流声自虞幸耳边划过,一张惨白的脸逐渐接近,释惟看着毫不反抗地沉在水中的人,绅手碰了碰。
水鬼盯着虞幸,心中涌现出不自觉的想法。
这个人拥有一头长发,看着就像从他那个年代来的一样,还挺有意思。
那一头长发在水中上下浮动,长衫的黑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也是阿颜精心准备的颜色。
释惟觉得这么看上去,这个人和他真的好像,阿颜一定是想着让他适应,才找了一个和他这么相似的人类皮囊吧?
其实他都知道的,阿颜不可能背叛他,阿颜对他的爱,比任何感情都要浓烈。
只是他好心疼啊。
阿颜活成了他不想看到的样子,他原本是希望阿颜忘记过去,才让阿颜离开这里,去城镇寻找新的生活的,可是阿颜爱他,为了他回来了。
他真的好生气,但是阿颜并不听他的劝慰,一心想让他活过来。
可笑的小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蠢,明知道他是想淹死她的,还傻乎乎说谢谢。
但是这样下去,阿颜会活成一个充满痛苦的人,不如就这样结束吧,在她没有后悔之前,他先把她杀死。
这样,后悔的,痛苦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释惟回过神来,又碰了碰虞幸。
真奇怪,已经十分钟了。
还是活的。
他练过闭气吗?
“刷”虞幸突然睁开眼睛,眼中黑色令人心悸。
下一刻,他一手捞住释惟的领子,一枚匕首出现在右手掌心,带着青色水雾朝释惟的头颅袭去。
使用摄青梦境进行攻击,能力1随即生成,生成效果为“孤独”。
系统提示出现在虞幸脑海中时,他已经将匕首刺入了释惟的眉心,释惟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头发自动散开,让这个人无比顺利地完成了攻击。
“啧,看来还是怕的嘛,当初吃掉你的时候,我可是把你的能力继承得差不多了。”虞幸笑道,明明在水中,他的声音却丝毫不受影响地进入了释惟耳中。
释惟突然觉得很孤独。
他的所有能力,都想抛弃他一般,离他远去。
阿颜没有背叛他,可他的能力……好像背叛他了。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事,但是此时的虞幸满心不快,趁着释惟能力消失的时间,用摄青梦境这把锋利的利刃割下了释惟的头颅。
失去头颅的释惟没有反抗,而是如同泡影一般碎成了一堆回忆,只剩下早不知源头在哪里的团团黑发还留在湖中。
完成这一步,虞幸向上游动,剥开了水中大片大片失去活力的盘结头发,游至水面,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这时,某个系统提示才姗姗来迟。
推演者虞幸已想起荒诞推演相关内容
系统静默已解除
推演者祭品限制已解除
推演者虞幸凭借自己恢复了全部记忆,重现了人格异化缘由a数据错误
重现了人格异化缘由之一
晋升推演目标达成
推演者虞幸分化线已确认
虞幸游到岸边,浑身湿透的坐下来,骂道“荒诞系统,我记住你了……我曾经可是想着再也不要回来了,你特么直接给我丢回来,还附带一张体验卡,很好,真够狗的。”
他在水中回忆起村落里当年发生的事情之后,记忆也没有停止,从他在夕阳下离开这里,到前往别的地方生活,一直到现代,他终于进入了荒诞推演游戏,所有的一切他都回想起来了。
他花了十几秒才理清楚,这是他的晋升游戏。
曲衔青提醒的果然没错,晋升游戏别人帮不了忙,也无所谓准备不准备,反正系统总能搞出让他也失去优势的推演出来。
在虞幸抹着脸上的水对系统碎碎念的时候,儒雅的声音从虞幸头顶响起“非也我有帮忙哦。你的过去,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真是妙极。”
虞幸抬头,就见一身青衣的亦清飘在空中,如烟雾般虚幻,一点脏水都没有沾染。
他大概也清楚,亦清在他的人格面具里待着,究竟看到了多少。
脑中回忆肯定是不会被看到的,但是那几场梦境,和他失忆之后的表现,肯定都在这只摄青鬼面前展露无遗。
“得瑟什么呢,看到了就看到了,我觉得,你应该先想想自己签了永久性卖身契这件事。”虞幸淡淡地怼过去,果不其然,亦清的笑容顿时出现了一丝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