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悠悠,月光在枝头悬挂一泊,将坠未坠。
陆延白怀里的人不安分,手指还点在他脸颊上,足尖微微翘着,月色在她脸颊上陈铺温柔暗影。
他没说,其实这是他第一次抱除去亲人之外的人。
可能是今晚月色太好,她太乖顺,又太无理取闹,才让他例外地,伸出了手。
徐叶羽喃喃,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迷迷瞪瞪地半眯着眼,口齿含混不清,舌尖抵着软腭:“怎么就……酒窝……”
陆延白这才回过神来,重新迈动步伐,腾出空回了她一句:“……我没有酒窝。”
得到他的回复,她更肆无忌惮,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你没有酒窝,那我是怎么喝醉的?”
“……”
他啼笑皆非:“你在我身上喝醉的?”
“对呀,”她好像很有道理,头枕在他肩上滚了滚,抬起脸颊,“喝完就想睡。”
“…………”
他垂眸,身后的影子跟着他缓缓移动,她的裙摆随着风摇,轻轻扫过他手指。
徐叶羽又伸出手指,在他的脸颊上点了点。
点一下,松开,又点第二下。
三下、四下、五下……
终于停下来,徐叶羽松开手指,看着他脸颊,笑得痴迷:“现在有啦。”
“有什么?”
“酒窝。”
她洋洋得意。
他懒得跟醉鬼讲道理,勾着唇不说话。
直到他把她放进副驾驶,她都有点恋恋不舍,手还勾着他的脖子。
陆延白手撑在副驾驶椅背,弓着身子退不出去,跟她在这方小空间里面面相对。
“徐叶羽,”他终于忍不住喊她的名字,“该松手了,我要出去了。”
“我不想。”她耍赖。
陆延白企图跟醉鬼讲道理:“很晚了,你该回去睡了。”
“我不要。”醉鬼能听得进去就奇怪了。
他启了启唇,似乎挣扎了一会,要说的话堵在嗓子口又咽下去,酝酿几番,终于还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自唇中散出一声近乎诱哄的——
“乖。”
她抬头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眼尾轻轻勾了勾,眼睫筛下的光影像摇开的扇。
“除非……除非你……”
“嗯?”
“除非你叫我宝贝。”
“……”
“徐叶羽。”
徐叶羽看这个无理要求没成功,退了退步:“那,羽羽也可以。”
他实在没办法,不能跟醉鬼硬碰硬,只能采取温柔攻势。
“好了,”陆延白取下她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安心坐一会,很快就到家了。”
她躺在椅子上不安宁,表情为难:“我想你抱着我。”
陆延白看着一喝醉几乎回退到六岁的徐叶羽,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我现在怎么抱着你?你坐我身上?”
徐叶羽点头如捣蒜:“好啊。”
“……”
///
第二天,毫不意外,徐叶羽是拽着一个领带醒过来的。
她掀开被子下床,宿醉像一滩水,盈在她脑子里昏昏欲坠。
捏了捏太阳穴,徐叶羽觉得渴,去客厅倒了杯水。
向微坐在沙发上抄着手看她。
“您醒了?”
“是啊,几点了?”
“十一点半。”
“我睡这么久了吗,”徐叶羽放下杯子,又看着手里的领带,“那这个是什么,我昨晚跟谁玩了捆绑play吗?”
向微又差点翻白眼了:“你别给我装,这东西是谁的你心里没点数吗?”
徐叶羽努力回想了一下。
“谁的啊,我真的不记得了。”
她盯着领带好一阵:“……长得像陆教授的。”
“什么长得像,就是陆教授的。”
“……”
“昨天陆教授怎么来了?”徐叶羽记得自己好像是见过他,但前后的逻辑却不太记得清晰,“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不是,是你给人家发定位,特意逼人家来接你的。”
“然后我还把他的领带拽下来了?”
“那我就不清楚了,”向微说,“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躺在床上了,旁边还放了一个盆子和小半杯温水,那时候你手里就抓着个领带了,我猜是陆教授给你料理完,你还从人家身上薅了点羊毛吧。”
“具体的,你可以问问陆教授。”向微说。
给陆延白发了消息,徐叶羽假借“还领带”的名义,约他在西餐厅见了面。
在位置上等他的时候,徐叶羽百无聊赖地翻开昨天的聊天记录,想看看自己是怎么把他召唤过来的。
她本来以为自己恬不知耻地发了好大一段,花了好久才说服了陆延白过来,没想到点开对话框,自己只发了一句——
后面跟着自己饭店的定位。
徐叶羽:“……”
自己居然就发了八个字,陆教授就过来了??
清醒的徐叶羽尚且不能相信,更别提当时喝醉的徐叶羽有多震惊了。
她抬起头,视线对面,来接她的男主角已经在侍应生的带领下走到了这边。
陆延白今天穿了件水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很休闲随意的模样。
这种颜色配上灯光的渲染,让徐叶羽产生出一种下一秒他身边就会架起五彩祥云的错觉。
今天的陆教授带着一股干净的少年气,这样干净的气质却和他的沉稳并不相悖,反而意外地和谐舒服。
像个神仙。
他甫一坐下,就听徐叶羽问他:“昨晚睡得好吗教授?”
陆延白怔了一瞬,旋即阖眸:“还不错。”
“这个……”徐叶羽从身侧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他的领带,“这个领带是你的那个吧?”
陆延白看了一眼,昨晚发生的事涌上脑海。
他把她带回家,问她的房间在哪里,把人安顿好之后接了热水给她喝,还拧了毛巾给她擦过脸,准备走的时候,领带被人扯住。
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闭着眼死活不肯松手,还问了他一句话。
领带在她手里被捏皱,她用力极了,指尖都漾出粉白色。
彼时他想,或许喝醉的人是需要拿着一点什么东西得到安全感,就把领带留给她了。
很显然,对这一切不知情的徐叶羽正在对自己产生怀疑。
“我昨晚,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陆延白摇摇头,很自然地说:“没有。”
话一出口,自己先停了半秒。
……没有?
她昨晚做了那么多看起来无理取闹的事,而在他潜意识里,居然都觉得不算什么。
他讶于自己的原则竟然对她放得那么宽,几乎有点纵容的意味了。
徐叶羽看出他的那一刹停顿,心里也隐隐有点发怵,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啊,能让陆教授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边的侍应生站在那儿,耳边进进出出全都是——“昨晚睡得好吗?”“我昨晚过分吗?”
想了想,他拿出工作手机,呼叫了一个名单:“八号桌,换一个非单身的来点餐吧。”
“怎么了?”
他挤出一个得体微笑,咬牙切齿道:“我不想站在这里,太虐狗了。”
……
一顿餐快要吃完的时候,徐叶羽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些亮闪闪的东西。
抬头看过去,很多人手里拿着形态各异的荧光棒,在夜色里尤为显眼。
“是在哪里买的吗?”她自言自语。
路过的侍应生回答她:“是我们送的呢,今天有抽奖活动,消费到了额度,可以抽荧光棒手链项链之类的礼品。现在负责抽奖的正在隔壁区活动,估计等会就过来了,你们满足要求,是可以抽的。”
徐叶羽明了地点头:“原来是这样,谢谢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就有侍应生推着小车子走过来。
还没到他们桌前,有两个女生跑过来,问自己能不能抽。
“不好意思,这个是情侣才能参加的活动,普通活动是在前台抽取的哈。”
“前台也有活动吗?”
“是的,非情侣是抽取代金券的活动。”
“定制荧光棒没有吗?”
“对的,因为店内传统,定制的是提供给情侣抽奖的哈。”
两个女生点点头,去前台了。
徐叶羽收回目光,和陆延白的不期然对上。
她想要那个荧光棒,但好像是情侣才能抽的……
看情况,大家肯定觉得他们是情侣了,装一装也是可以的,她就怕陆延白不愿意……
刚刚侍应生和女孩子们的对话,他肯定听到了。
推车越来越近了。
徐叶羽咽了咽嗓子,手指在桌垫上无意识地摩挲起来。
“如何在陆教授说他们不是情侣之后将情况完美收场?”
徐叶羽开始在脑内思考起这个问题。
“您好——”热情的服务生走上前来,“我们这边有办一个情侣抽奖,二位要参加吗?”
毕竟刚刚在后台,他就听到有同事倾诉在这里经历的惨绝人寰的对待。
陆延白看了徐叶羽一眼。
徐叶羽每个细胞都紧张起来了,脑子里弹了无数个回答出来。
陆延白:“要么?”
徐叶羽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哈?”
“刚刚看你挺喜欢这个的,”陆延白道,“想要的话我们就抽一次。”
我们……抽一次……
徐叶羽眼睛骤然一亮,颈间脉搏砰然狂跳。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没拒绝,说了“我们”这两个字。
见她没回答,陆延白率先伸手,从盒子里抽了一个东西出来。
“想要哪个?”
徐叶羽看着他:“还可以指定吗?我想要羊角形状的那个!”
箱子内翻搅了一阵之后,陆延白取出一个盒子。
徐叶羽打开,果然是自己想要的,开关摁开,浅紫色勾边,在灯光下泛着亮光。
侍应生也惊了,看着徐叶羽微微一笑:“您男朋友好厉害,要什么就能抽到什么。”
“……”
徐叶羽张了嘴,感觉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半晌,点着头:“是吧。”
这个“吧”非常到位,既表现出“也许他是我男朋友”,也表现出“他也可能不是我的男朋友”,说完之后,徐叶羽以为甚妙。
出了餐厅,华灯初上,霓虹灯影不夜城。
徐叶羽晃着手里的荧光棒,吹着沁凉的夜风,惬意地眯了眯眼。
想到昨晚,她觉得还是有必要道个谢,遂转头看向陆延白:“那个……昨晚的事,还是麻烦你了。”
他淡淡:“没事。”
“可能因为当时喝太醉了,心里有点没底,所以才想到了找你……”她放慢脚步,“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教授你特别可靠吧。”
陆延白借着夜色望了她一眼,音色软沉:“我知道。”
她笑了笑,盯着足尖踱步往前,自己在想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开口道:“如果以后还有类似情况,觉得别人都不可信的话,可以来找我。”
她抬头看着他。
他继续道:“同理,不想和别人倾诉的话,也可以告诉我。”
陆延白想起昨晚,她扯住他领带的时候,用半醉不醉的嗓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信我吗?”
那刻她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别样的茫然和坚定,有种看着琥珀标本时的脆弱,你知道它脆弱,但它却也比什么都更坚强。
他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但他想,只要她这样问,那么他的回答,会和这一刻要说的话一样——
“我相信你。”
徐叶羽停住脚步。
突如其来的,像看到了一场烟花,心里密密麻麻地开始炸响。
她笑:“所以这是你昨晚来接我的原因咯?”
你觉得我是真的喝醉了,需要你,才来的?
他皱了眉:“不是你之前说喝酒耽误事?我怕你又出事才来的。”
班娜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在车上,她说出“喝酒误事”时表情非常懊恼,像是在喝醉这件事上吃过很多亏。
是因为这样想着,他才会来。
徐叶羽点点头:“原来你是怕我又出事啊。”
又走了一段,她毫无预兆地开口:“那教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不愿意喝酒,一喝醉就没有安全感?”
这里面的原因,她和谁都没有讲过。
她想,可能是自己太久没有跟人讲了,又因为陆延白刚刚说相信她,她在这一刻,才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倾诉欲。
也许是他,让她感觉到可以完全托付的心安吧。
陆延白看着她:“为什么?”
徐叶羽停下脚步,就站在路灯下,揉着晚风开口说。
“我和你说过我表弟吧?他写科幻小说非常厉害。”
“前年他十六岁,正处在巅峰红火的地步,过生日那天家里都很高兴,我也是。”
“我还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后来大人打牌,我们俩就一起去一个房间里玩儿,出来之后,他的情绪状态就不对了,从轻微的抑郁到了重度抑郁,每天情绪低沉,什么都写不出来,再也没有作品产出了。”
陆延白顿了顿:“再也没有作品了?”
徐叶羽点头:“这两年他短篇中篇都没写,长篇就更别说了。加上他又提早退学全职写作,这么一来,家里的压力很大。”
“他的父母很急躁,都觉得是我的问题,认为是我嫉妒他写的比我好,所以想办法要害他,在暗房里对他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才导致他出来之后变成这样。”
“而我喝醉了,我根本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可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觉得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我怎么会嫉妒他呢?他有成绩,我为他开心都来不及。”
陆延白:“问过当事人了吗?”
“尝试过问我表弟,但是只要一跟他提起暗房的事,他就会失控。怕把他情绪压坏,久而久之,在他那里这个话题就成了禁区。”
“她母亲逼着我,说如果我不心虚,不是为了压下他的光芒,就立刻写一本更好的作品来证明。我急于撇清自己,当天就打开文档想写一个新故事——可我越想证明自己,就越是写不出来。”
陆延白敛了敛眉,分析道:“太用力,反而适得其反。真正能够解开你的,是当时整个事件的真相。”
“我知道,”徐叶羽点点头,“所以我没有再强迫自己写长篇了。这两年,我一直在寻找事情发生的始末。”
“教授,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心理学吗?”
陆延白看着她。
“我想去了解江宙,想让他走出这个情绪的感冒,让他知道这个病没什么可怕的,也不要逃避。”
徐叶羽知道,假如治好了他,也许江宙愿意说出当年发生的事,但也可能不愿意。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讲,她的初心不变,是想让他恢复过来。
也因为那件事,她对喝酒产生了一种本能的退惧。
晚风还在缓缓吹拂,半晌半晌,陆延白靠近她,轻声说:“嗯,你很好。”
她本来在很冷静地阐述事实,可冷不丁听到他的安抚,居然觉得心里酸酸涩涩。
徐叶羽眨了眨眼,抱着手臂:“我真的不嫉妒江宙,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们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根本没有可比性,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能叫出名字的作者,我根本不可能有想害他的动机。”
“可是……可是我全都忘了,暗房里的一切我都忘掉了,我不知道人喝醉的时候会说出什么,我会说出那些我没有想过的话吗?我会不会因为不小心看了什么东西,然后说出了一些影响江宙的话?我会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
她一面相信自己,一面又怀疑自己。
她蓦然看向陆延白:“教授,你这么厉害,你说,人在喝醉的时候,会说出自己没想过的话吗?”
陆延白望进她漂亮的眼睛里。
心理书上哪里说过她问的这个问题,关于人性的一切,本就充满变数,几近无解。
但,他这个一向极端理智,从不感性的人,这一刻居然不再客观。
“别人我不知道,”他声音很沉,拉拽着茫茫月色,“但是你不会。”
“真的吗?”她抬着头,还想从他这里获取最后一丝安全感。
就像人,会把自己最软弱的一面露给最信赖的人。
此刻的她也是这样。
风吹动她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很想让人抱一抱。
他点头:“真的。”
///
在长椅上坐了一会,二人起身离开。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徐叶羽长吁一口气,感觉心里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落下了。
摇着荧光棒往前走,徐叶羽手一滑,荧光棒的羊角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道。
“嘶,”她皱了皱眉,感觉脖子一辣,捂着脖子大惊小怪问陆延白,“教授,你看看我脖子受伤了吗?”
“你捂着脖子我怎么看?”
“噢。”
她松开手指,抬高下颌。
陆延白垂眸看了眼,道:“有条红痕。”
“红痕?”徐叶羽紧张的吞吞口水,目视前方,“严重吗?”
“还好。”
“我也看不到情况是怎么样儿的,”她有点着急,“要不要上点药什么的啊?”
“不用,你如果觉得痛就贴个创可贴。”
左右不过是个小伤口,不必那么夸张。
“可是……不用消毒吗?”徐叶羽说,“我怕伤口出问题,手出血一般都是自己含一下再贴创可贴什么的,可是现在伤口在脖子上,我自己又含不到……”
陆延白看她为一个小伤口急成这样,刚刚的煽情气氛荡然无存,好笑又无语:“那怎么办?我帮你含?”
明明是反问她大惊小怪的意思,但“我帮你”这三个字,落到徐叶羽耳朵里却完完全全变了味道。
徐叶羽眨着眼,舔了舔唇,眼底流光潋滟,期待地亮了亮:“……可以吗?”
陆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