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的九天神界之中, 濯清宫算是偏安一隅的存在。
远远看去,濯清宫仿佛一位沉默的智者,翠绿环绕, 背依垂瀑仙山。它不似天帝的宫殿那么庄严巍峨, 却在古朴之中透出一种肃穆,让近其者不得不怀揣敬仰和庄重之意。
濯清宫宫门不高,只有数丈,黑漆漆的铜门看上去似乎轻轻一推便能打开。
然而, 整个天界里,敢于自行推开这扇门的人, 少之又少。
司战神君清澜的住所,并不是寻常仙君敢于打扰的。
然而这一天, 却来了一个例外。
手持折扇的年轻人抬头望了一眼濯清宫的门匾,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的折扇“啪”的一声合在掌心,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伸出手掌, 缓缓的推上那道厚厚的铜门。
铜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仿佛对来者轻声低语。只是这语调异常柔和, 没有一丝刺耳的感觉。
年轻人的手顿了顿, 微微笑了下,收回手臂。
铜门被他推开一尺有余, 年轻人“哗啦”一下重新打开折扇, 另一手负于背后, 就这么轻轻摇着扇子, 闲庭信步一般的走了进去。
待那年轻人前行了十几步,濯清宫的铜门才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轰然一声响动。
年轻人仿佛轻车熟路,自顾自往里走,一路上没人拦他,见到他的神宫小仙甚至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的垂首相迎,这年轻人倒也不是无礼之辈,和和气气的一路点着头走过去,最后走到了一处仙气缭绕的芙蕖池边。
清澜神君笔直的站在池边,一头银色的发丝仿若瀑布一般垂至地面。他发丝未挽,身上也只是随意披了一件月白的长袍,整个人清清冷冷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后面看去,就好像一座孤山白雪,望之不由生叹。
“啧啧…”年轻人很不合时宜的发出声响,毫不犹豫的破坏了这一副清冷却又不失美感的画面,“又在想她?”
年轻人随意的坐在池边,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捻起一颗石子,随意的投入池中。
“咚”的一声轻响,石子落入池水,激起一阵涟漪。几朵芙蕖随之轻轻摇摆了几下,仿佛有些生气,怎会有如此不识情趣之人。
清澜微微低头,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这才转过身,撩起长袍,坐在了年轻人的身边。
“哎…你们啊…”年轻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却一口的老气横秋,“就是瞻前顾后,想的太多!”
清澜微微叹息,开口道:“之前的事还是要多谢你,泽漆神君。”
泽漆闻言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别谢我!我又不是为你。”
清澜唇角微勾,没有继续言语。
泽漆看了看清澜,那双幽深的眼眸之中显而易见的带着忧色。
泽漆心中一动。
仙界的司战神君,何等神圣威武的存在,他的眼中从来只有冰冷和杀伐,从来薄情少欲,哪里会有这种百转千回的忧虑之色?
泽漆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梦琦的魂魄我已经交给你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清澜顿了顿,缓缓点头:“已经醒了。”
“啊?!”泽漆直接蹦了起来,“醒了?醒了你不派人通知我?!”
清澜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没通知你不是也来了么?”
泽漆:“…”
清澜的目光看着水面上那朵粉色的芙蕖,那芙蕖原本粉色的花瓣肉眼可见的慢慢变红,最后竟然害羞的闭合起来,偷偷的藏到了荷叶的后面。
清澜却仿佛对这一切无所感,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清澜开口道,“你下界变成魔族王子的时候,若是你的死缠烂打成功了,可想过该如何处之?”
清澜转过头看他:“莫非,真的想娶她?”
泽漆看着清澜眼底淡淡的冷意,却丝毫不为所惧,理所应道直言道:“那是自然啊!”
“我从来没有演示过自己对梦琦的喜爱,你给不起的,我能给,只要她愿意接受,又有何不可?”
泽漆看着清澜眸中的神色忽的一黯,心里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然而他还是幽幽一叹道:“只可惜,她又怎么可能接受。”
“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又失败了一次罢了。”
清澜深深的看了泽漆一眼,忽的笑了笑,如清风拂柳一般:“你还真是坦白。”
“对于你,我一向坦白。”泽漆手放在脑后,向下躺了下去。他望着九重天上如镜一般的蓝色,幽幽道,“而对于她,我也一向尊重,绝不强求。”
“只不过,”泽漆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自嘲的笑道,“被魇魔趁虚而入,这有点丢人了。”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清风,芙蕖池原本平静的水面被吹皱了了些许,清澜默然半晌,终于低笑开口:“作为圣者白泽的弟弟,你还真是不像他…”
“哼…像他有什么好?”泽漆抖了抖身上的长袍,不屑道,“通宵天地万物,知晓过去未来,可是一眼能看透的所有的感觉很好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天界本就无聊,若是未来尽可知,一眼就能看到头,那还有什么意思?”
泽漆撩起眼皮瞅了一眼清澜,懒懒道:“只不过,若不是我那哥哥让你去轮回司那边找找关系把自己的仙灵也投入异世作为牵引,让梦琦的仙灵顺着轮回使者的带领一点点跟你建立联系,估计你也没办法将梦琦的仙灵找回来。”
清澜垂眸:“是的,白泽圣者那边,我会择日前往拜谢。”
“拜谢就不用啦!”泽漆随意的一挥手,“你对我这个白泽的弟弟好一点,最好收留我在你这里混吃混喝,我哥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清澜转头看向泽漆,却见他抖了抖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可爱的表情,不由轻笑了出来。
“就是嘛!笑笑多好看!”泽漆抬手拍了拍清澜的肩膀,仿佛只是拍一个老友,而不是人人敬畏的司战神君,“梦琦既然醒了,你怎么打算?不知道她现在仙灵稳不稳,身体一动不动的躺了这么久,会不会不灵活?还有啊,那个小九,估计也跟你交代了,它也是没办法,不过是个新上来的小仙,轮回司那边的上司吩咐它不能透露给你们任何信息,它能一路护着梦琦仙灵不损,也算有功了。还有那个…”
“我没怪它,”清澜终于开口打断了泽漆的话语,“我也知道,轮回司不过是受了天帝的命令而已。天帝对我私下异世,必然会心生不满。”
“心生不满也不能把你如何嘛,”泽漆嘿嘿笑了笑,“这天上地下数万年,沧海桑田都变了几番,不变的是你司战神君的一柄长剑,万年不变的镇守天界安稳。天帝他老人家,又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儿就怪罪你呢?”
泽漆说着,却见清澜幽幽的看向自己,那眼中的神情带着一丝冰冷,仿佛一根裹着万年冰雪的寒冰蛛丝,无声无息的透入人的骨髓。
泽漆喉咙动了动,脑中电光火石的想起某个场景,不由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额…至于那次…可能这神啊,也有上了年纪老糊涂的时候…”
“不是老糊涂,只是试一试自己的威严而已,”清澜语气淡然,却透着一丝冷意,“称着我不在,将梦琦捆在天罚台上,用打神鞭抽到几近散魂…”
清澜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还有自己匆匆赶回之时,那种彻骨的悲痛和愤怒。
泽漆定定的看着周身忽然扬起一身戾气的清澜,愣了愣,急忙扬手布下一层结界,罩在了自己和清澜的周围。
“怨归怨,虽然当时我也不在,但是我相信天帝也有他的无奈。”泽漆谨慎的查看了一下结界外的动静,确保周围确实没有旁人,才放心的松了口气,“而且你想想,那南荒四公主是什么出身?你家梦琦是什么出身?待遇能一样吗?而且咱们都相信梦琦是被冤枉的,那是因为咱们了解她啊,但是其他仙君呢?他们又不了解,只会觉得这个妖族出身的梦琦,是很有可能做出携带魔物入天界行恶的事情啊!”
说道这里,泽漆又不由叹了口气道:“别看我平常吊儿郎当,关键时候我就是比你理智!你就算知道梦琦是冤枉的,您拿得出证据吗?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天帝当时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等你回来的时候,梦琦不是也没死吗,这已经是天帝给你留情面了,不然还能等到你回来?分分钟弄死不要太简单!”
清澜不动声色的瞟了泽漆一眼:“怎么去了趟异世,你说话的口吻都跟那里越来越像了。”
泽漆嘿嘿一笑:“说明我不但理性,而且好学,未来可期说的就是我这种有为的年轻人!”
清澜:“恩…特别年轻,不过一万多岁而已。”
泽漆:“…不揭短你能死?”
清澜:“不能,但是会不舒服。”
泽漆作势抬手想捶,手抬到一半,却在对方轻飘飘甩过来的眼神中又堪堪的停了下来。
“罢了!算我怕你!”泽漆有些尴尬的将手拍在自己身上,站起身,作势便往外走。
身后却传来清澜淡然的声音:“你可曾想过,为何你会比我理智?”
泽漆顿住身形,却没有回头。
“我也曾问自己,为何一向杀伐果决无情无欲的自己,遇见她,却变得如此。”清澜垂眸,露出一声自嘲的低笑,“也许,她就是我的劫数吧。”
“劫数?”泽漆转过头,脸上露出难得的正色,“若知是劫数,为何不解?为何不避?”
清澜望着泽漆的眼睛,脑海中浮现起梦琦立于海棠之下的单纯笑颜,不由缓缓笑开:“既已入骨,为何要避?梦琦仙灵不稳,若是记起一切也就罢了,若是没有…我已经吩咐小九,若是那样,就让梦琦以为自己还是在异世之间穿梭,当我还是那个她要攻略的灵魂,这样不是更好?”
“你…不觉得自己无耻了点吗!?”泽漆大吃一惊,抖着手指着清澜骂到,“明明是你该好好呵护人家,却让人家反过来攻略你?你你你…”
“不然呢?”清澜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重新落在了芙蕖池上。
越过池水,便能看到隐隐的青山之中,环抱着一处闪着结界光晕的仙洞,那处仙洞之中,梦琦却迟迟还未走出来。
“不然,告诉她一切,让她重回妖族出身的痛苦?让他重新躲开我?或者让那些有心人重新找寻方法对付她?”清澜轻笑摇头,“怎么可能。”
泽漆:“…那你打算怎么办?怎么面对她?要我说直接娶了就是,何苦呢?”
直接娶?清澜抬眼望向泽漆,他又何尝不想。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泽漆见清澜再次沉默不语,知道他其实早有打算,只得叹息一声道:“罢了,你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一下,你刚从异世归来,仙灵复位,要想恢复如初起码得百八十年!这期间你最好希望天下太平,自己不要打仗!否则我怕你还没娶到人自己先战死沙场了!”
“还有!”泽漆似乎觉得不解恨,继续道,“你别再打什么禁足的主意!就算禁足了你也对人家好点,别晾着不管,等着人家来攻略你!上一次要不是你自己的原因,人家也不会生出误会,以为你跟四公主两情相悦!”
说到这里,泽漆不由想起当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当初的误会你到底解释过没有?现在梦琦对你到对是什么想法?”
清澜没有应话,目光越过芙蕖池面,望向那处仙洞的洞口。
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从洞中走出,周身仿佛被灵力包裹着,慢慢的从设置了结界的洞口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