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怀疑他有严重的强迫症。
从24日晚上开始,他不停地给自己洗澡,一晚上时间自己用热水、温水、凉水给自己洗了三次澡。到了凌晨2点多的时候他又问我:“兄弟,我刚才是不是没洗澡?你帮我再洗一次吧?”我指了指他的身体说你的皮肤都快被你搓烂了,你还洗?三次了!他木讷地点点头,“哦,我忘了……”过了一会儿,他有说:“能给我一包方便面吗?我饿了,想吃点东西。”我赶紧应承下来,从床底下找出监仓里最好的“康师傅”给他泡上。结果吃完没到10分钟,他又说:“能给我一包方便面吗?我饿了。”当然,如果这些还不能证明他有强迫症的话,那他在24号晚上对于新衣服的表现,让我们更觉得咋舌。他先是奋力地想从脚镣的空隙中把新的内衣裤穿进去,接着又费劲地脱下来。如此反复到东方发白,他都没有停下来。
但是25日早上,并没有人来提人上路。
许宏几乎是把耳朵贴在监仓门上听监道里的动静。但是6点钟监道门打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武警们整齐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小声说话的声音。他迷茫地走到我的铺位前摇醒我,“兄弟,今儿不上路吗?”
没等我说话,四哥做起来笑了笑,“你别总把自己吓得够戗。要是今天真的上路的话,那早上4点多就应该有人进来了。这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许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才兴奋地说:“操,这不是凭空吓唬人玩儿吗?折腾了一晚上,差点吓死我!”说完,脱掉上衣用最快的速度钻进被子睡觉。可他睡眠的时间还没到2个小时,早上8点多他又醒过来,一支一支地抽烟。等到中午他又开始重复昨天晚上所做过的一切。
周云第一个受不了他的焦躁不安了。他小声走到许宏的身后,高高举起拳头砸向许宏的脖子。许宏正在喝早上四哥给他的一瓶可乐,被周云一击,可乐直接从他的鼻子里窜了出来。他正想回身反击,没想到被周云推倒在地后一顿猛踩。这一下鼻血和可乐混在一起,加上地上的灰尘,新衬衫上顿时沾满了一朵朵血红色的梅花。
“操了你的亲二大爷!许宏!你给谁演戏呐?就你自己要上路吗?”周云咒骂着。
坐在地上的许宏不怒反笑,挣扎着说:“打吧,打吧……反正明天就上路了,你就放开了打!”
四哥赶紧让郑强把周云拉开,大骂道:“周云,皮痒了就跟我说一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人?你说打就打,出事儿谁负责?”
周云看四哥生气,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许宏在地上清醒了一下,站起来赶紧把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拿到水龙头旁边使劲搓揉。洗衣服的过程又持续了将近2个小时,直到最后我说你要是再洗下去一会儿就晾不干了,他才赶紧停下手,把衣服挂在风场里的一个向阳的角落。
浑浑噩噩的一天又在他重复把一件事做几次的时光中度过,到了晚上,他又拿出自己的遗书一遍又一遍地研读。直到早上4点半,他发现还是没有人进来,就径自躺下睡觉。
26日又没有上路。
26日的晚上,他忽然晕晕乎乎地走到我的近前,小声对我说:“兄弟,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该是明天早上了。”我说你别瞎想了,你是咋知道的?他苦笑说两个方面,第一,我的二审下来这么久了,一直没上路就是凑这一批呐!第二,人都是有预感的。我今天总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正中心的位置痒痒得厉害,一摸才知道是被蚊子咬了一个包。你说咱这地方,都快十月了哪儿来的蚊子?再说就算是咬也没见过咬头皮的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没有的事儿。
可话归这么说,我心里也开始为他的明天担忧起来。因为从下午4点多开始,监仓上面的巡道上武警巡逻的频率忽然增多,而且是三个人一组共同巡逻。晚上吃饭之后潘队也到了七班,和大家一起聊天。种种迹象都表明,明天就是许宏的大限所至。
晚上临睡前四哥偷偷把我叫到一边,说:“辛苦你一下,我觉得明天早上就是正日子了。今晚上你带着郑强和苍蝇值个通宵班,多跟许宏开导开导。这小子现在这个疯样子,保不齐明天上了法场一动,那就得补枪了。这个罪他自己遭不起,咱心里也留个疙瘩。”我点点头,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
那天晚上许宏格外地安静,只是不停地吃东西。我从床下找出来的四根火腿肠、两包方便面、两瓶可乐和一包“一支笔”在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内被他消灭干净。到了凌晨2点多的时候,我只好由从床下找出一瓶可乐和自己的一包环保白沙递给他。
他抱歉地冲我一笑,“对不住了兄弟,我心里一害怕就喜欢抽烟吃饭。要么就是干家务活。我杀了人之后自己去饭店点了一桌人家的结婚席,一个人全部吃完。回家又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洗了一遍。”我笑说你这不错,自己亏不到自己,家务还全给干了。他尴尬地低头叹气,半晌才说:“兄弟你这是笑话我了,不过你对我这么好,咱俩就好好唠唠吧!反正明天早上我就得见阎王老子了。”
我说好吧,你要愿意聊,我奉陪到底。
以往和死犯聊天,内容无非就是小时候如何了,为什么犯罪了,案子是怎么发的,自己是如何被逮捕的等问题。可是许宏对于这些却避而不谈、遮遮掩掩,每次一提到有关“家”的话题时,他就刻意回避。聊天的内容除了自己上学时代之外,剩下的就都是在看守所一年多以来的见闻。我本打算问问他个中原因,但是想到明天兴许他就离开这个人世了,所以既然他不愿想起,那还是别强求的好。
我和许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上次暴力越狱的事件。许宏说:“我听说上次你们七班全班都集体立功了,事情办得真是漂亮!但是这个屁股不好擦干净啊!”我赶紧问你指什么,他笑了笑,凑到我耳边说:“你们班我看出来了,就你自己是没在社会上混过的。你知道这里头为什么四哥说话这么管用吗?这就是连带关系!并不一定说四哥以前在外面是开书店的,认识的人多,而是这个里肯定是有一定的利益关系在里面。四哥为什么在里面吃得开?因为他在外面就吃得开;为什么在外面吃得开?因为他身边的人吃得开!你看着咱们这个石铺山看守所里有好多人都是因为不同的案子进来的,互相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可真正寻到根儿的话,这些人都能找到联系。你看过《古惑仔》吧!你别看东星和洪兴的混混那么多,归根结底不全都是蒋家的人说话有用?这次越狱的事儿你瞅着是老腻子在这里弄,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能联系在一起的!等你出去之后,虽然说就把老腻子和这次参加越狱的人给避开了,可真正的根儿你根本避不开!”
我赶紧问那你是觉得老腻子身后还有人?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许宏说有人这是肯定的。别说老腻子了,就连四哥身后都有人。这整个就是一个大圈子,每个人都有其中的作用。但是具体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你相信我的话,越狱的事肯定后头有个大人物。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这说法就夸张了,你把这L市干脆就弄成一个黑帮天下了!许宏摇摇头,“我可不是在这儿吓唬你。打9岁开始我就出来跟着街里的黑子混,这里头的道道太多了。反正你就记住一句话,我听说你家是C市的,等出去之后哪儿也别去,赶紧回家!”
我说你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再怎么说咱这儿又不是香港,不是美国。你当黑社会就那么猖狂啊?他说:“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我今天最后一天了,待在七班也就这几天的时间。但是我就是觉着你这人好交,够朋友!要不然谁跟你说这些啊?你认识四哥只限于知道他开个书店,你上学的时候在他店里买了很多书,他又认识你爹这么多吧?深根儿的东西你知道不?”我心一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和四哥的事儿的?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腿说:“兄弟,别说这事儿了。你不是还有个对象,叫马兰的,在L市三小学的吗?你的详细情况现在好多人都知道,还用得着你告诉别人?”
“那你是听谁说的?”我试探着问他。
他摇摇头,“随便耳朵里传进来的,有些事深的我也不好跟你说,我不清楚的事情我也不能乱说是不是?反正前几天我在我们班的时候,有个从三队调过来的小子都知道你的事儿!所以现在你就记住一点,出狱之后L市的谁都别联系,出了监狱大门赶紧让你家人开车来接你回家就是了。”我笑说着我不怕,咱至少还有警察呢,警察能保护我的!他扑哧一下不屑地笑出来,说你也太天真了。警察能保护你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能保护你一辈子吗?你还是想着自保吧!我还想问什么,他一摆手,“我想睡一会儿了。要是明天早上真的上路,我连上法场的精神都没有。”说完,他黯然地站起身爬上了床。
看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许宏,我没有了丝毫想睡的感觉。分析他刚才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的确,四哥为什么会在号里认识那么多人?而且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给他那么大的面子?难道真的会像许宏说的那样,流窜在社会上的黑恶势力,真的也可以延伸到看守所里?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可以把这样的力量延伸到石铺山,倒也不是不可能。这里本来就是汇集了罪恶的所在,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这里静心地改造。那么假如四哥真的也涉黑,那他为什么会制止越狱事件呢?还有,为什么我的一些监外的生活会那么清楚地被别人了解?我问过四哥,他应该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如果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会是谁告诉别人的呢?会是刀疤吗……
对了,刀疤怎么样了?!
我猛地一下担忧起来。上次潘队说刀疤这次可能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那么如果天亮了这一批人真的要上路的话,那我岂不是连刀疤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要是见不到刀疤的话,很多事情无法得到真实的答案,我根本就无法将自己从越来越深的旋涡中自救。
我开始焦急起来,不停地在地上转来转去。苍蝇看着局促不安的我问:“大学生,你这是咋了?明天早上走路的又不是你,你慌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早上走不走还不一定咧!”我说你怎么知道明天早上不走?苍蝇一摆手,“每年国庆节之前执行的日子虽然就那么几天,但是还是有误差的啊!潘队下午来咱们号聊天的时候,可连多几句关心的话都没问许宏!这看着根本就不像早上要上路的意思啊!”
“哦……”我点点头,这才稍微放心地坐下。苍蝇扔给我一支烟,“行了,抽了这根烟你就小睡会儿吧!把刘东喊起来跟我们值班就行了。我估摸着天亮要是不走的话,那明儿早上一定走定了。”我叹了一口气,“要是天亮不走最好,我得见见刀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