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御前辩解 皇上倒想不到萧天熠竟然会如此坦然地承认,心底有些意外,对这个才华无双的侄儿,他也一直存宽宥之心,激赏之态。
有的时候,皇上心底甚至有不为人知的隐叹,为什么天熠不是他的儿子呢?
天熠站在众多皇子身边,非但毫不逊色,而且太子也好,燕王也好,其他皇子也好,都隐隐有被他的风华压倒的气势。
所以皇上平日偶有闲暇教导皇子之时,挂在口头的榜样就是文武双全的世子萧天熠,他当然明白,这会让太子心中不爽,但世子再优秀,也终究是世子,永远与储君之位无缘,所以,世子不可能是太子真正的敌人,反倒应该是他的有力助手才对。
世子之才,必是将来的国之栋梁,皇上一直希望太子能驯服这头桀骜猛虎,将来收为己用,以助定国安邦,可惜太子始终不明白他这个父皇的良苦用心,面对父皇对世子的圣宠,不但不能心领神会,反而多存怨怼。
而世子亦是冰雪傲气之人,久而久之,太子世子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疏远,但如今的天熠已经从那个青春放纵的少年,变成了行动不便的残废之躯,皇弟的爱子,生生折断了翅膀,也让皇上心有不忍,生出唏嘘之叹。
天熠的出色,他这个帝王也是看在眼里的,而且是护国大将军颜绩爱徒,就算年轻莽撞,贪多冒进,血气方刚,一时犯下错误,也不是不能理解,何况,糊弄一个人容易,糊弄千万将士可没那么容易,世子赫赫军功,不可能全是水分,就算勉强有,也瑕不掩瑜。
想到这里,皇上也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这个架势有兴师问罪的嫌疑,于是,他清了一下嗓子,舒缓了一下语气,柔和道:“世子遇刺一事,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了吧,还牵扯出了什么七年前的一桩旧事,其实朕今日召你们来,也就是问问,了解了解当时的情况,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都不用太紧张。”
东方尚书和颜绩对视一眼,东方尚书久在朝堂,还能混得圆润一些,但颜绩是带兵的人,气质粗硬,脸色紧绷,自从进了御书房,见了礼之后,就一言不发,现在听皇上这样说,依然不改刚硬之态。
皇上终究是皇上,话虽然说得亲切,但御书房的气氛还是很肃然,皇上见状微微一笑,看向东方尚书,话锋一转,开始拉家常,“东方卿家,明玉的病养得怎么样了?”
一提到明玉,东方尚书立即心生惶恐,眉宇担忧,忙道:“多谢皇上关心,明玉误中花溪草之毒,幸得苏太医妙手回春,捡回一条命,可解毒之后,一直身体疲乏,卧床不起,只得在府中休养,原本已经好转了些,可前几天又加重了。”
皇上微微颔首,原本是想聊些家常活跃活跃气氛的,随口道:“卿家不用太担心,明玉是习武之人,年纪轻底子厚,多加休养也就没事了。”
“多谢皇上。”东方尚书忙谢恩,他隐约猜出了皇上此时问明玉的用意,皇上此时聊家常,只是为了活跃气氛,明玉并不是今天的主角,于是他聪明地点到即止,截住了话头。
依现在的情形来看,皇上只是想过问一下,并没有打算真把世子怎么样,东方尚书心里有了底。
皇上见气氛没有那般凝重了,看向萧天熠,用一个长辈对待晚辈的和蔼口气,“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朕是知道的,你现在和朕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派人扫平了潘家庄?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皇上的话已经暗示得相当明显了,这个事情的基调已经基本定了,如果还没有理解皇上的意思,那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事实是,皇上在有意偏袒世子。
问题是,萧天熠却不领情,只是摇了摇头,目光纯澈,但又仿佛蕴含愤怒之火,“当年旗岭战火一起,生灵涂炭,铁骑过处,寸草不生,臣奉旨与浣月国交战,自然是为了保龙腾王朝江山永固,保护皇上的子民不被敌国荼毒,潘家庄村民是龙腾王朝的子民,臣为何要杀他们?如果是这样,臣当初与浣月国拼死力战的意义又何在?”
这个时候的世子,仿佛不是那个沉寂已久清雅灵秀的世子,而是浴血奋战的热血将军,眉目间傲气凛然,隐有质问之态,不过在场的人都明白,他质问的并不是皇上,而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
皇上自然也明白,他最为欣赏的也是天熠这一点,世子骨子里有股傲气,满朝文武,当然不能全是唯唯诺诺阿谀奉承之辈,如果真是那样,也离亡国不远了。
像世子这样的人,才是未来的中流砥柱,有才之人,大多清高傲骨,不屑于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正是因为皇上有此远见,所以龙腾王朝的官场并不像有些国家腐朽不堪贪污横行,龙腾王朝的有才之人,如果有幸上达天听,也是能得到一席之位的。
明君在上,这也是龙腾王朝得以成为朗朗盛世的最大原因。
世子虽然高傲,可若是心甘情愿臣服一个人,能为其所用,那才是这个人最大的幸事,可惜这一点,太子一直看不穿。
太子是龙腾王朝未来的帝王,责任重大,不可能事事都需要皇上去点破,有些东西只能他自己去领悟。
当然,从少不更事的小儿到胸有全局的帝王,这也需要一个过程,皇上也给了太子这个成长的过程。
如今外面的流言只说世子屠杀村民,是想杀良冒功,累计军功,获得快速提升,可世子言辞激烈,断然否认此举是他所为。
皇上见天熠眉宇间有股愠怒之色,眼眸一眯,并不表态,看向东方尚书,“东方卿家,你怎么看?”
东方尚书起身应道:“皇上,臣也听到了些传言,所以特地查过这个位于旗岭的潘家庄的一些情况,潘家庄当年人数不过七八十,世子当年擒匪首,攻城池,剿军备,斩敌将,和这些军功相比,区区七八十人,并不是滔天之功,世子何以要这么做呢?不仅根本挣不到大的军功,但若杀良冒功一事曝光于世人眼前,世子英名就尽毁了,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呢?”
东方尚书自然言之有理,但外面也有人说,潘家庄不过是冰山一角,既然世子已经彻底体会到杀良冒功的好处,自然难以收手,七八十人也许不算什么,但万一背后还有隐藏没有被翻出来的,有七八百人,七八千人呢?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皇上正要开口说话,东方尚书又道:“皇上请细想,潘家庄就在战区,战火弥漫的时候,村里的青年壮丁,要么从军,要么外逃,所留下的大多不过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总共才七八十人,剩下些老弱妇孺不过三四十人,就算是真的屠尽全村人,首级也全是些老弱妇孺,不会是壮年士兵,这样明显的破绽,如何瞒得过朝廷派去清点军功的钦差?根本起不到增加军功的作用。”
东方卿家虽为兵部尚书,掌管京城铁甲军,可也是心思细腻明察秋毫的人,所以皇上才把他一并召来了。
皇上微微颔首,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这么明显的破绽,居然没看出来,看向东方尚书,意味深长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东方尚书忙道:“皇上天威之下,臣不敢妄言,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外面有些不知兵事的人,说些不负责任的闲言碎语,无伤大雅,但臣受皇上天恩,忝为兵部尚书,不能不尽心竭力,澄清事实,还原真相。”
皇上沉思片刻,看向颜绩,“颜卿,朕记得,世子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颜绩虽然当时并不知实情如何,但他笃定自己爱徒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他年纪不小了,却依然精神朗朗,声如洪钟,“皇上,就是您不召见老臣,老臣也会请旨来见皇上。”
“哦,颜老将军有何事要向朕禀报?”
“老臣与世子有师徒之谊,世子的为人品性,老臣最是清楚,何况刚才东方尚书所言句句在理,以往世子领兵所到之处,尽忠恪守,数次殊死力战,驱逐外敌,保家卫国,百姓无不感激皇上天恩,世子的品行,皇上必定了如指掌,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之举?”
颜绩花白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盛藏怒火,皇上知道他们军旅之人骨子里的血性,“颜卿言之有理,可一是潘彩儿临死前交代的话,二是大理寺的储成智也有奏报,潘彩儿的姑母也证实是世子所为。”
颜绩正欲开口,萧天熠忽道:“皇上,臣请求召大理寺正卿见驾。”
皇上颔首,田学禄忙去传旨,很快,大理寺正卿褚成智就到了,是个面容圆润五十上下的男人,“臣参见皇上。”
皇上直截了当,“你昨天跟朕禀报,说潘彩儿的姑母作证,当年踏平潘家庄的人,确实是世子铁骑,对吗?”
“是!”褚成智心底惶惶,低声回禀道,这些年,大理寺早已经不怎么受皇上待见,一个江洋大盗墨凤盗走了皇上的九龙杯,可是逍遥法外两年,大理寺还没有抓到人,九龙杯也不见踪影。
皇上一提这事就来气,褚成智也不怎么敢来见皇上,皇上对他眼不见心不烦,每见他一次就要呵斥他一次,若不是仗着当年和太后娘娘有点故人之子的交情,只怕皇上早就罢了他的官了。
今日被皇上传召,褚成智知道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只要一天没有抓到墨凤,他一天就交不了差,重金悬赏也一无所获。
上次墨凤在京城出现,京兆府尹赵旭得到密报,向东方大人借了三千将士,发誓要抓住此贼,结果不但人没抓到,反而闹了个灰头土脸,空手而归,所幸,事情没有传到皇上耳朵里,不然又是一场雷霆之怒。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皇上又把追查刺杀世子的刺客一事交给了他,他本来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现在只想挽回皇上对他的不良印象,只想快速得到口供,了结此案,也给皇上留下一个办事迅疾效率高超的良好印象,所以对潘彩儿的姑母严刑审讯,刺客姑母果然交代,是世子铁骑踏平了潘家庄。
对褚成智来说,只要出了结果,给皇上交差了就行,以免皇上又斥责他办事拖拉,疲软无力,而且,这些年他被皇上疏远,被边缘化,朝中很多动向,已经根本不能准确把握,也摸不清时局。
其实若真是聪明人,只要看一眼皇上今天召来的几个人,就知道皇上心头到底偏向谁了。
颜绩是世子的授业恩师,东方尚书和淮南王府从来也没有交恶过,其子东方明玉更是世子的知交好友,两人在朝堂上都很有威望,颜绩德高望重,东方尚书机敏稳重,这两人若都为世子说话,这件事,实际上就已经定性了。
可是褚成智没那么精明,没及时看出来这一点,何况就算现在看出来了,改口也来不及了,只得紧咬牙关硬着头皮,“是,刺客潘彩儿唯一的亲族就是她的姑母,这是她姑母亲口指证的。”
颜绩深知大理寺只会严刑逼供,他冷哼一声,走到褚成智面前,“褚大人,此案缘由我也听说了一些,也略知一二,据潘彩儿所言,潘家庄遭受荼毒的时候,她并不在村中,而是在她姑母那里,第二天回村的时候,才发现全村被屠,既然如此,她们凭什么肯定就是世子所为?”
这……?褚成智脑子发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进了大理寺的人当然要大刑伺候了,因为江洋大盗一事,皇上已经对他的大理寺很不满了,现在又出了行刺一案,若是一问三不知,拿不出点实际的东西,如何交差?
所以对潘彩儿的姑母用了重刑,一介农妇,惊恐之下,只得信口开河,只要不再受刑,叫她说什么她都愿意。
潘彩儿谋刺世子,已经是诛九族之罪,这姑母反正是要死的,给皇上交了差也就完了,此事就算了结得很快了。
颜绩见褚成智目光闪烁,更是步步紧逼,“事关谋刺之案,危及禁宫安全,何等重大?潘彩儿谋刺世子,自知必死无疑,当然不会供出幕后主使,她的话未必可信,但审案终非御林军统领章将军所长,他查不出实情也无可厚非,但大理寺深沐皇上恩泽,陈情查案,缉拿匪徒,除暴安良,是褚大人分内职责,如今事关重大,褚大人仅凭一个农妇的口供,就随意污蔑世子杀良冒功,大理寺就是这么办案的?”
颜绩是护国大将军,德高望重,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有种不怒而威的将军气质,让褚成智不寒而栗,他脸色微白,面对老将军的咄咄逼人,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皇上见状,冷哼了一声,皱眉看向褚成智,这个大理寺正卿无才无德,他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只不过,褚成智在大理寺混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重要的是,褚成智是母后故人之子,有点沾亲带故的交情。
母后虽然威严凌厉,但一向不涉朝政,曾经唯一开口向他提过的就是安顿好故人之子这件事。
虽然这个褚成智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但皇上也不想拂了母后的颜面,好在这些年,除了那个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墨凤盗取九龙杯一事之外,也没出什么惊天大案。
褚成智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也没什么大的过失,有时候出了些案子,也有大理寺副卿夏杨顶着,褚成智就在大理寺正卿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混到现在。
可现在出了宫中行刺这么大的事情,这个褚成智还是一副软趴趴不知所措的惶恐模样,让皇上忍不住生气,给你一手好牌,你还打得乱七八糟,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东方尚书忽道:“褚大人,据我所知,大理寺在案情未明朗之前,所有有关刺客的宗族底细本应该都是绝密,缘何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呢?”
兵部尚书虽然不像颜老将军那般刚烈血性,可是在朝堂多年浸润下来的深厚浑重也让褚成智后背冷汗如雨,更不知如何回答,嗫嚅道:“这……这……”
“这什么这?一问三不知!”皇上猛地一拍龙案,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世子只是微微低头之外,其他的人都匍匐在地上,但心里都明白,皇上是在生褚成智的气。
颜绩生平最爱重的徒弟就是天赋极高才冠绝伦的世子,好好的沙场英雄变成了要靠轮椅代步的残废,老将军本已经心痛至极,如今见他还要被人污蔑,玷污当年威名,老将军早就看不下去了。
“皇上,老臣以为,此事并不简单,为什么行刺案一出,原本险些死于刺客刀下的世子,反倒成为屠杀村民的刽子手?成了被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原本是内宫之事,大理寺绝密,可为什么会满城风雨,成为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
这些话,质问的味道非常浓厚,若是由萧天熠这个晚辈来说,当然不合适,但颜绩劳苦功高,年高德劭,连皇上也要给他三分颜面,他说这些话,并无不敬之处,反而是一派老将军的真性情。
颜绩的一席话说得皇上陷入了沉思,他不是没起过疑心,虽然他绝对信任章湛,但潘彩儿所言,毕竟是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区区一个舞姬,敢在皇族家宴上杀人,若说背后没人鼓动,没人唆使,没人帮忙,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危及到禁宫安全,皇上自然不能掉以轻心,这件事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要杀了世子?还是要动摇世子的根基?
东方尚书也适时道:“老将军言之有理,世子在刺客刀下,九死一生,幸得世子妃勇烈相护,才侥幸逃过一劫,如今仅凭一个心怀叵测的刺客之言,一介农妇惊惶之下的言语,就定了世子的罪,这无法不让三军将士寒心,还请皇上三思。”
“臣立刻去查…”两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让褚成智面色如土,急忙惶恐道。
“等你查?”皇上又哼了一声,盛怒道:“要是指望你能查清楚,墨凤那个逆贼还能逍遥法外这么久?”
“臣有罪,臣失职,臣无能……”褚成智拼命磕头,他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但为什么命运就是和他过不去呢?
萧天熠眉间一跳,表面上却平静如水,清雅出声,“臣以为,此事也不能全怪褚大人,褚大人毕竟受过太后娘娘的教导,所以秉性仁厚宽爱,而逆贼生性狡诈,神出鬼没,武艺高强,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一般衙役和护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褚大人不忍心下属与此贼硬碰,乃至白白送命,也是一番体恤之心,还请皇上明察。”
这件事中,最为委屈的就是天熠了,现在天熠却开口为褚成智开脱,皇上怒色稍缓,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褚成智,吓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
看他这副模样,皇上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深湛的目光落到天熠身上,天熠虽然处在流言的中心,但却目光朗朗如日,皎皎如月,透着智慧澄澈的雪亮光芒,皇上心中一动,“虽然朕也知道此事定然非你所为,但如今潘家庄一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不能听之任之,你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萧天熠双手一拱,“多谢皇上信任,臣以为,此事涉及七年前的一桩灭村惨案,已经超出大理寺职责范围,何况褚大人无暇分身,应交由刑部详查。”
刑部尚书王德义,行事严峻,果敢干练,酷厉狠绝,和褚成智的糯软拖沓形成鲜明的对比,皇上沉思片刻,“传旨,着令刑部严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