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带着股声嘶力竭的味道,琉璃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丢下笔走出房门,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抬头看了看这满院的绿荫,想吩咐小婢女们拿竹竿把知了粘下来,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平日里,她其实并不算爱出门,在家窝个十来天也不算什么,但这装病不能出门,滋味却似乎有些两样——说起来,她和那位同样装病躲在本家的崔氏倒是同病相怜。也许她还应该感谢这位为了洗清自己而暗自散播出事情真相?虽然夹杂在若干种流言的版本里,这真相听起来似乎不过是更耸人听闻些的一种流言……正怅然间,只听阿燕在身后叫了声“娘子”。
阿燕似乎是刚从外面进来,气喘还有些未定,看见琉璃回身,上前一步笑道,“娘子上回吩咐给阿郎多做几双足衣,针线上问这次要用什么料子和图样。”
琉璃想了想道,“自然还是用最细软的白纻,不用别的花样,袜口和侧面各绣一道青色的卷草纹,袜带也用同色青线。”此时赴宴上朝都要脱履,因此无论男女对袜子都极为讲究,略有些钱财的人家都是冬日着锦袜,夏日着罗袜,富贵者更有染之以五彩,饰之以纹绣的。琉璃却嫌丝绸又滑又不吸汗,一律只用细麻织就的纻布和葛布,每次穿之前再细细的捣一次,裴行俭试穿了几次便喜欢上了,直道更舒适,让琉璃又惆怅的怀念了很久棉布。
阿燕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和一个飞跑过来的小婢女差点撞了个满怀。
琉璃和阿燕都认得这小婢女是屏门处当值的,异口同声问道,“可是有贵客上门?”
小婢女忙不迭的点头,“是一位武氏夫人。”
武夫人?明日便是皇后的寿宴了,她这时辰跑过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探病”的?琉璃又是惊诧又是纳闷,转头对阿燕道,“你快去请她进来。”
琉璃回身加了件红纱披帛,便带着阿霓在院门外等候,没多久,只见武夫人一阵春风般快步走了过来,绯色的长裙飘飘曳曳,脸上的笑容更是明媚无比。待走到琉璃跟前,还不等琉璃开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便知道你是装病今日特特来告诉你,如今你再不用装,明日也不会有那劳什子的寿宴,你爱去哪里散心都好。”
琉璃忙问,“究竟出了何事?皇后为何不开寿宴了?”
武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出了大事魏国……那柳氏居然在宫中行厌胜之事,昨日被抓了个正着,圣上大怒,已削了她的封号,将她赶出宫去,永不许再入宫廷一步皇后也已被禁足,对外只说身子突然有些不好,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寿宴?”
琉璃不由一呆,魏国夫人的厌胜事件这就发作出来了么?可是……她脱口问道,“昭仪的身子如今可是大好了?”
武夫人惊诧的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你倒真是有心的,蒋御医不到六月便赶回来了,调理了几剂药,昭仪的身子这几日大有好转,连圣上的头风都没再犯。”她拉着琉璃走到一边,才附耳低声道,“其实药竟是其次,蒋御医查了这半年来的饮食单子,道是有几样原是产后体虚之人不合多吃的,便是圣上的头风也不合多吃那些,否则吃再多的药也不顶用。昭仪没让宫人声张,只先把那几样悄悄的停了,果然这半个月来她与圣上身子便好了许多,如今看来,她这病体缠绵,十有八九便是那边在捣鬼”
竟又是饮食上做了手脚?不知为什么,琉璃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竟是武则天生公主那一夜,那一个个装满桂圆鸡子汤的食盒……聪敏缜密如武则天,怎么可能两次在同一个地方摔倒?这一次,却是她挖好了坑,等着皇后往里跳了。难怪她一“病”便是半年,难怪她会轻易将六尚局的权柄交出去,难怪她会把蒋御医调开,如今局已布成,这些牌却还是隐而不发,到节骨眼上样样便都是王皇后意图谋害皇帝的铁证琉璃越想越觉得又是钦佩,又有些隐隐生寒,却听武顺娘奇道,“这等大快人心之事,你发哪门子呆?”
琉璃忙扬起一张笑脸,“琉璃胆小,想到居然能有人能这般大胆,着实有些后怕。”
武夫人点头道,“正是,原先大伙儿还以为那柳氏不过是急昏了头,什么百药合成的面脂,千金不易的澡豆,稀奇古怪的羹汤,日日奉进,大约是指望着那些物什让皇后变成个绝代美人?如今竟然连厌胜之事也做了出来,真真是丧心病狂”
琉璃点头不语,她很早以前就觉得,魏国夫人大概是武则天的战友,看来当真如此,这边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居然如此配合的将这么大一个把柄送上了门去。
武顺娘原是第一次来这边府内,一面兴致勃勃的四处转了一圈,一面便跟琉璃细细的说着这两日的事情:柳氏如何慌张狼狈的被赶出了太极宫,皇后如何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了屋里,连她身边那柳女官都突然发疯大哭……末了便用帕子擦了擦汗,“你这堂舍院子好是好,却冰盆都没有设一个,也太热了些,不如你跟我去许学士府上散散,听说他府上新修了一座新样式的凉亭,极是凉爽不过。”
琉璃知道武夫人最是怕热,偏偏自己这座宅子四月才搬进来,哪里来得及储冰?眼见日头渐高,倒是真不好留她,此时却也不大想跟着她去见那位钟夫人,只能道,“钟夫人不似你我这般清闲,咱们这样冒昧前去,会不会太打扰?”
武夫人笑道,“你便是爱多想,凭她再忙,今日总是有时间招待咱们的”
也是,宫中刚刚发生如此巨变,但凡是官宦女眷只怕想请武夫人来做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她们打扰?琉璃一时无语,武顺娘也不容琉璃多想,拉了她便往外走。
琉璃只好跟她一道出门上了马车,一路便到了永嘉坊的许学士府,果然一声通传进去,没过一盏茶功夫,便有一群管事娘子涌了出来,众星捧月般将两个送到上房院门口,那钟夫人竟是穿着青衫紫裙、满头珠翠的亲自带人迎出了院子,一见武夫人便笑得满脸放光,“这是哪阵香风竟将顺娘送了过来?”又打量她,“今**的气色怎么这般好?”
武夫人笑道,“哪里是气色好,不过是热的,听说学士用西域的法子修了一个凉亭,我是个贪凉的,便不管不顾的拉了大娘过来看个新鲜。”
钟夫人满面笑容的道,“原来是这个,看来我家学士捣鼓了半年修出这亭子,倒是修对了,日后还要挂块匾额‘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才是。”
琉璃听了正有些肉麻,钟夫人又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大娘更是稀客,说来你成亲之后,咱们还没见过,果然做了新妇子,品格更是不同,只是我这府里简陋,你莫见笑才是。”
琉璃适才这一路过来,只觉得这府中亭台精美或许还不及离此不远的河东公府,但花木珍奇却是半分也不逊色,忙道,“哪里,府上花木丰美,竟是琉璃在长安不曾见过的。”
钟夫人呵呵一笑,“大娘谬赞了。”又回头对武夫人笑道,“顺娘既然怕热,咱们不如就去那凉亭上说话。”说着一手携了武顺娘,一手携了琉璃便往外走。
一行人走了足足有一盏茶功夫,右手边渐次露出了一座极大的假山,略转过几步,便见到了山脚下的那处凉亭,也不知亭子是怎么造的,亭盖上有水瀑从最高处涌出,顺着亭盖从三面有如珠帘般落下,加上山上一条小小的飞瀑在亭子侧面直流而下,亭下又有一泓碧水蜿蜒而出,整个亭子看起来便像修在水晶宫中一般。待走到里面,当真是再无半点暑热烟尘之气,兼之流水淙淙、落珠叮咚,又如在时刻演奏一曲令人心悦神爽的水中曲。莫说琉璃看得发呆,连武夫人都是啧啧称奇。
武夫人原本贪凉,也不在亭内早已铺设好的碧色牙席上落座,四下细细的看了一遍,才叹道,“何等能工巧匠,才能修出这般夺了造化的亭台出来。”
钟夫人笑道,“听闻是西州那边过来工匠,那边夏日酷热,这才想出这种借水生凉的法子。顺娘若是欢喜,让我家学士令他们去府上照样修一座便是。”
武夫人忙问,“这却要花上多少钱帛?”
钟夫人忙摆手道,“不过是照样修一座出来,难道还要你出钱帛不成?”
武夫人摇了摇头,“我虽然不大晓事,却也知道这般巧夺天工的凉亭,没有几百万钱是修不下来的,哪能让夫人如此破费。”说着,脸上多少有了些遗憾之色。母亲杨氏虽然有些家底,也绝不可能拿出几百万钱修这样一座凉亭。
钟夫人忙道,“你跟我还客气甚么?便算我孝敬老夫人成不成?哪来破费不破费之说。”
武夫人笑着转了话题,“这亭内的碧玉牙席怎么看着也比别处细致许多?”
钟夫人只得不提凉亭之事,顺着武夫人的话往下说了几句,终于忍不住还是问道,“听说皇后身子不爽,明日的寿宴也不做了?”
武夫人扬眉一笑,“不过是原先的魏国夫人犯了宫中的禁忌,被令永不得入宫半步而已。皇后自然便病了。”
钟夫人自然也听说了此事,立刻睁大了眼睛,“她的国夫人当真被圣上削了?”
武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钟夫人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倒是好事,也免得我等再被她拿眼角扫来扫去,不然我每次见了她,都觉得自己的发髻定然是梳歪了。”
她这样一说,连琉璃都忍俊不禁,武夫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钟夫人一面吩咐婢女上了几杯酪浆,一面转头看向武夫人,低声笑道,“顺娘,我怎么听说那柳氏夫人是行了那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
武夫人笑道,“夫人消息果然灵通。”说着略放低了些声音,“原是那边的小宫女去咸池殿告发的,圣上遣人去时,果真在一间内室的墙上发现了圣上的图像,竟是如有妖术般画得活灵活现,这也罢了,那画像前竟还端端正正供了一支刚开的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