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懊 悔?”渔舟反问道。
“据我所知,他刚出 宣阳城,澹台府的马车便赶了上去。这样,你还不后悔么?”钟若瑜似笑非笑的道。
“纵然我有 一百种法子可以将他留在我身边,但我又会有一千种理由放他走,他还年轻,还有梦未圆。来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好过怨怼渐生,相看两厌。”渔舟一点点地拔着脚边的杂草,淡淡的道,“至于女人,他自己就是个祸水,可以预见一旦高中,姹紫嫣红前仆后继。”
“那你呢?若他不洁身自好,你怎么办?”钟若瑜追问道。
“我能如何?他若无心,我便休。”她神色淡淡地言道,伸出手指按着慢慢爬行的蚂蚁,按一下,死一只,然后按下一只,乐在其中。
钟若瑜看着她的动作,头皮有点发麻。钟若瑜对眼前这个懒散的小师妹是有几分了解的,她看漫不经心,其实比谁都挑剔,发起狠来比起男人也丝毫不逊色。
“你来了,当归呢?”渔舟拍拍手上的泥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答应师妹的事情哪敢敷衍,大管事跟着呢。讲真的,你别小瞧了当归那个破小孩。”钟若瑜笑叹。
“他怎么了?”
“看起来是老实,但也就仅仅是看起来而已,其实是个芝麻馅儿的包子,外面看着白,里面一团黑。别人都欺负他年纪小,他就仗着自己年纪小欺负别人。但凡是你信中交代他的事情,他寸步不让。”钟若瑜苦笑道,“这样的孩子还有麽?小舟,你也帮我捡几个吧。”
“汇通天下出门左走五十步,有个十字路口,那里有很多,你自己去捡吧。”渔舟毫不留情地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悲春伤秋”这个词不适合渔舟这样的俗人,竹先生的离去,让她唏嘘了一阵,但没几天就翻过了这一页,全部心思投入到了采秋茶和汇通天下的经营中去了。在渔舟的心中,活在当下远比忧思未来要重要。
西门先生归来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著书立说中,经常废寝忘食,挑灯到深夜。渔舟怕他身体熬不住,时常劝说。可是老先生总是说,趁着他还能走动,还能动笔的时候多走走,多写写,说不定哪天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
如此,渔舟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在日常照顾中多了几分细心。
尽管如此,然而防不胜防,意外还是发生,老先生去云梦泽钓鱼,不小心在湖边摔了一跤。
回来后,渔舟立刻请了擅长看跌打的老大夫来看过,然而还是留下了后患,西门先生腿脚落下了毛病,再也无法远行。
没能照顾好老先生,渔舟心中很是愧疚。反倒是西门先生十分开朗,还是时常反过来安慰渔舟说,自从到绝雁岭后,他过上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舒坦日子。而且,能在暮年收到渔舟这样聪慧的弟子,已是老怀甚慰。
毕竟是年纪大了,西门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到十一月已是缠 绵病榻。
渔舟和钟若瑜心中的着急与日俱增,重金求名医,依然无果。师兄妹亲自去落霞山拜访茯苓先生,然而每次都是满怀失望而归,茯苓先生有时是外出采药了,有时是外出看诊了。
一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可是接二连三皆是如此,那么便是有意避而不见了。
钟若瑜和渔舟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师兄,要不带恩师回燕京吧?毕竟,燕京人才荟萃,杏林圣手也多。”渔舟神情沮丧地与钟若瑜商量,她实在是没辙了,每日见老先生卧病在床还坚持提笔,自己却又无能无力,心中十分难过。
“老先生的脾气,你还不知道麽?他不愿意的事情,谁也勉强不得。老先生说,他宁愿埋在绝雁岭也不回燕京。我们若是执意要送他回去,他便自挂东南枝。”钟若瑜苦笑道。
“他这又臭又硬的脾气,真是令人讨厌。”渔舟数落道,“都趟床榻上了,还敢如此肆意妄为,真是拿他没办法。”
“西门府家业大,魑魅魍魉多,是非也多,老先生不愿意回府面对那些糟心事,也是情理之中。绝雁岭景色宜人,又简单清静,自然是舍不得离开。”钟若瑜道。
“好吧,那只能我们再去请请茯苓先生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见到茯苓先生出现在绝雁岭。师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麽?”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既然师妹吩咐了,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只能让师兄来做了。”钟若瑜无奈地道。
“孺子可教也,午膳加菜。”渔舟喜道。
钟若瑜有多大的势力,渔舟并不知道,也无意去了解,但她知道请一个茯苓先生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西门先生举箸提笔已十分困难,渔舟便陪在他榻边,代他执笔,他说一句,她就写一句。累了,便陪他话家常。他讲燕京的繁华,她讲田园的平淡,二人讲得很认真,也听得很认真。
渔舟一边给西门先生喂药,一边轻声问道:“您和茯苓先生之间到底有何过节?”
她语气笃定地、单刀直入地问有何嫌隙,而不是问是否有过节。
“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不提也罢。你和若瑜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别再低身下气地求别人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为师不惧,你们也不必慌。”他缓缓地、认真地说道,目光里净是慈爱。
“我与茯苓先生本就相识,倒也说不上求与不求。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够好起来,看看外面的多彩的世界,也多陪陪我们。”渔舟微笑道。
她说话一向如此,嘴巴不甜,却饱含温暖。
西门先生从锦绣堆中打滚,见多了口腹蜜剑之人,也见多了阳奉阴违之徒,如今对面冷心热之人青眼有加,他的爱徒渔舟是其中翘楚。
喝过药没多久,西门先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渔舟望着他那双干枯无力的大手出了一会儿神,那双手除了写字、作画,也抚得一手好琴。他常说人不能十全十美,因而在琴棋之技从未苛求渔舟,如今他这双手再也无法抚琴了,作为他唯一的传人渔舟却连宫商角微羽都分不清,这大概会成为她一生的憾事了。
他是好先生,可惜她不是个好学生,可相逢得又偏偏那么晚。
茯苓先生被人敲了闷棍后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绝雁岭了,身子被牢牢地绑在桂花树上。
夕阳西下,风景正好。小院中三人成犄角之势围坐一石桌,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神色恹恹的秃顶老人,头顶秃得有多厉害,胡须便长得有多茂密。桌上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正在煮茶,茶烟袅袅,香远益清。
渔舟笑吟吟地道:“茯苓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钟公子是个粗人,下手有点儿重。”
茯苓先生没好气地冷哼:“别以为老朽会不知道,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
“我们这也是彻底没辙了才出此下策,还望老先生海涵。这主意虽然是馊了一点儿,但到底还是把您请来了,那也就值了。”渔舟嬉皮笑脸地应道。
“恩将仇报的死丫头,还不快给老朽松绑!”茯苓先生怒喝道。
“都说毒医不分家,您确定不会把我们全都放到?”渔舟狐疑地问道。
“千帆,休得无礼。”西门先生赏了她一个爆栗,吩咐钟若瑜道,“快请茯苓先生上座。”
“死丫头,寻老朽来作甚?”茯苓先生明知故问。
“多日不见,您该不会是眼睛不好使了吧?”渔舟冲西门先生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的病,老朽治不好,这样你满意了吧?”茯苓先生瓮声瓮气地道,“你这坏丫头,净给老朽找麻烦,实在是讨厌得很!”
神色厌弃得很,端起桌上的茶却十分享受地抿了一口,口感鲜爽,果然是雨前龙井。自从天下楼开张后,绝雁岭的好茶就没有断过,全都是钟若瑜和渔舟派人送过去的。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茯苓先生也不好与两个后辈太过生气,吹胡子瞪眼地呵斥了一顿就轻轻地揭了过去。
“自燕京一别,我们俩大概有三十年没见了吧?想不到入土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倒也真是死而无憾了。”西门先生盯着咕噜噜冒着热气的茶盏,慢慢地叹道,“我大概是时日不多了,希望贤弟能够心平气和地与我好好说几句。”
茯苓先生没有说话,目光低垂着盯向自己的脚尖。
“钱氏不幸英年早逝,我也很难过。但从始至终,我与她都只是君子之交。”西门先生认真地道。
“哼,你还好意思提起婉儿!你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她为何英年早逝,你难道不清楚麽?”茯苓先生冷笑连连,胸口急剧地起伏着。
“茯苓,你怎么还不明白?”西门先生苦笑道,“我与你之间,从始至终就不存在什么夺妻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