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大致已建 成,但是需要处理的地方还有很多,大到砌围墙、挖池塘,小到种植草木、雕刻栏杆。院子里暂时只住着渔舟二人和四个孩子,空旷得很,渔舟寻思空着也是浪费,索性让王大牛夫妇和村民们一同在外院住下了。
大家都知道竹先生出 自大户人家,极重规矩,平日无事不会往内院跑。即便有事情须找渔舟,也会让王铁牛夫妇或者四个孩子帮忙递话。
给渔舟干活 ,不仅伙食好,住的地方雅致,工钱还不比别人家少,村民们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干起活来也格外认真。
渔舟依然不愿意与竹先生说话,不过竹先生见她忙进忙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妥帖,除了心疼,再也没有了别的情绪。
他也没闲着,书房如何布置,各个屋子添什么摆件,墙上挂什么画,走廊的栏杆雕什么花样,这些他比渔舟在行,也没藏着掖着。
虽然又忙又累,但心中却觉得十分欢喜,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了。四个孩子住在同一个院子,都有自己的房间,里面是按他们自己的喜好布置的,高兴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撒欢。由此,除了受伤的白芷不能四处走动,剩下的三个在内院和外院之间来回跑,一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了跑腿的小厮,看得渔舟直摇头。
等院子新屋里里外外布置妥当,已快到三月了。渔舟立刻给他们结了工钱,还大方地给了赏银。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样好的雇主实在是难寻,立刻便有人说愿意欠下卖身契,留下来给夫妇二人使唤,赏口饭吃就行。
渔舟反复一斟酌,身边也确实缺少办事的人,便从其中挑了七八人签了契约。她拟的契约自然不同于卖身契,只是要求他们随传随到,工钱可以按事情的难易程度商量,无事时他们也可以去外面寻些活计,比时下的长工自由许多。
王大牛一家三口彻底留了下来,王大娘掌管厨房中的琐事,王铁牛管理前院、后院的一应杂事,王大牛则时常去宣阳城跑腿。
渔舟没再继续放养四个孩子,而是然他们跟着竹先生读书习字。辰时起,戌时歇,不可中辍。
等宣竹去了寒山书院,身边必然需要伺候的人,是书童,也是长随,四个孩子知根知底,若能够识文断字,那是再好不过了。
渔舟虽未说明,竹先生却有几分明白她的心思,温习功课之余便一心扑在教导四个孩子身上。孩子们似乎也看出点什么,学习上十分用功。
这时候渔舟成了最闲的人,看话本子、作画之余,侍弄花草度日。每日傍晚带着那只长得十分肥胖的鱼鹰去消食,渔舟手上端两个碟子,一盘是瓜子,一盘是鱼食,一边喂自己,一边喂鱼,闲庭散步,随心所欲,走到哪儿喂到哪儿。院中村民见到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攀谈几句。
有一回,她边走边嗑瓜子的模样被钟若瑜逮了个正着,简直是被她气笑。她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哪有半点儿院子主人的架势,可若说她没规矩吧,院子里上上下下也有十几口人了,没有一人不对她尊敬有加。
钟若瑜苦口婆心地给她讲了一通大户人家应有的规矩,唾沫横飞,口干舌燥。
可当事人浑然不当一回事,最后笑眯眯地来了一句“无为而治”,把钟公子气得不轻。
褚进也从京城回来了,舟车劳顿,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头却更好了。到底是经过了风浪,孤傲的性子有所收敛,还特意从京城给宣竹夫妇捎了礼物,给宣竹的是孤本,给渔舟的是银子,显然是用过心的。
褚大人礼数周全,渔舟也没再对他冷嘲热讽,还留他住了一宿。
三月初,宣竹将褚进的举荐信投入了寒山书院。至于另外一封到底是如何处置了,渔舟未问,他也未提起。有好几次他倒是想提起,可惜渔舟不想听,端着一碟子瓜子便径直往前院走头也不回,竹先生哪好意思跟她在众人眼前拉 拉扯扯。夜里她又睡得早,戌时之前便歇下了,竹先生纵使有一肚子的话也无从说起。如今厨房有了王大娘,她将诸多注意之处告知后,吃食也不做了。即便偶尔心血来潮,也是给孩子们做些糕点。
竹先生开始有些想念在桃花村的日子了,那时候虽然房屋简陋,食不果腹,但至少能够与她朝夕相对,相濡以沫,不像现在说一句话都难。
这么长的时间,渔舟的气真的还没消麽?当然不是。她在努力地适应一个人的日子,她清楚地知道这个陪伴着他快一年的少年即将离她而去,这也是渔舟建这院子十分用心的真正原因,因为她知道兴许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静对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随着时光的打磨和她有心的磨砺,身边的这个少年逐渐退去青涩,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她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醉生梦死,未来太过遥远,不敢去揣测。兴许,揣测也只能是徒劳,纵然他现在对自己用情至深,可多年后呢?兴许那时再想起,不过是一句年少无知。就像一个人在没有看过大江大河前,小溪也是极美的,只有看遍了外面的风景,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小溪还是大海。
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所以渔舟从未给他许下任何承诺,从不回应他的纠缠,不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如此残忍,却也如此干净利落。
走南闯北的路人见绝雁岭脚下多了一座古朴雅致的院子,初时或许是因为有人好奇,或许是因为累了想歇歇脚,敲开了院门讨水喝。往来的人多了,敲门的人也多了。渔舟知道后便让王大娘煮了消暑的绿豆汤放在凉亭和空置的吊脚楼里,无人贩卖,却往往能在桌上收到不少铜钱,倒是意外之喜。
有时渔舟也会去吊脚楼小坐,往来的人形形色色,有商人,有书生,有剑客,还有官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十分有意思。
宣竹也会去吊脚楼,一开始只是想单纯地看看她在做什么,后来遇到书生和游子便会攀谈一番,长了不少见识,也结识了不少文人墨客。
他也学着渔舟的样子,装成过往的路人,从不说自己便是那后面院子的主人。
刚开始只有渔舟和宣竹,后来钟若瑜和褚进也成了常客,褚进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这一天又是四人齐聚,两两分开,钟若瑜和渔舟谈着生意经,褚进和宣竹谈着诗词字画。
褚进将竹先生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庭芳,自我从京城回来,便见你眉间藏着郁色,这几日好似更浓了,可是遇到有何为难之事?”
竹先生往渔舟的身上扫了一眼,揉着眉间叹道:“此事一言难尽。”
“有何为难的,且说来听听。愚兄痴长你几岁,兴许能给你出点主意。”褚大人热心地道。
竹先生又渔舟的方向看了一眼,含糊地道:“这事实在是无从说起。”
褚进又不傻,从他那欲掩弥彰的举止中哪还能不明白,不无惊讶地道:“你惹她生气了?”
竹大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事……这事的确是有些棘手。”褚大人搓着手掌正色道,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往钟若瑜那边瞧去,“那……那有多久了?”
“二十五天。”竹先生沮丧地应道。
具体到多少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这日子的确是度日如年。
褚大人拍了拍竹先生的肩膀以示安慰,低声商量:“要不愚兄去问问若瑜?他最懂女孩子的心思,问他准不会错。”
竹先生赶忙拉住褚进,连连摆手。
让钟若瑜知道那还了得,就算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也会被他笑掉大牙,竹先生丢不起这个脸。
褚大人昧着良心说道:“据愚兄观察,小舟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若真做错了什么,好好给她赔礼道歉,应该就无大碍了。”
“已经赔过礼了,她还是没消气。”竹先生生无可恋地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这家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再过些日子,你便要去书院了,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褚大人觉得嗓子有点干,忍不住咳了咳,“按说,夫妻之间那有隔夜仇,你好生安抚安抚,有时候伏低做小,也……也未尝不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麽?”
褚大人说这番话喝了两次水,觉得比往日升堂断案更难得多,而且老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现在对渔舟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别说伏低做小,爷都伺候她穿衣吃饭了都没有用,竹先生没好意思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对了,若瑜常说女人多哄哄就好了,你试试吧。”褚大人最后给竹先生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他自己都是孑然一身,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清明前夕,竹先生终于等来了寒山书院的报到函,也在那一日,他耐心用尽,打翻了渔舟的瓜子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