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嘶——”萧孑半臂支着床沿,想将右腿抬起,一股钻心般疼痛迅速逼得他又落回原地。
院子里静悄悄的,方才还听见那丫头和一群小子争来执去,顷刻却又平寂下来。他在床角卸了根长-棍支撑着站起,用细枝从门缝往上一挑,芜姜昨夜闩好的板门轻而易举便被他打开。
门板上挡着簸箕和扫帚,因为这力道而歪倒在地上……呵,藏了个大男人在屋里,还怕被小伙伴看到嚒?
嘴角勾出一抹促狭,用棍子将它们挑回原地,心里根本把她当作一个不谙世情的小丫头。
慕容煜那个鬼僻阴毒的家伙,幼年时随逖国主入中原游访,不慎与他戏耍间伤了左腿,这些年心心念念不忘。此番用计将他虏获,不仅把他左肋穿绳,更将他右膝骨敲脱臼,拉着他在大漠上镇日瞎游荡。那伤腿本就残羸,再浸了雨,湿气渗达内里,一夜之间肿胀得变了形状,足尖稍一踩地便一股钻心般疼痛。
萧孑龇着牙紧了紧长棍,天生便是睚眦必报的狠角,他日慕容煜若犯在他萧孑的手心,势必要叫他生不如死!
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却看到面前的脚下伫一双大脚皮履,往上是微拂的布衣袍摆,没来由一股杀气挡住去路。
不由抬起头看。
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健壮少年,满面充满扈气,眼睛亦烧灼得红红,像时刻准备把人生吞活剥……不认识,萧孑拄着长棍默默绕开道儿。
他猜他必是那丫头的小情债,但他可没兴趣理这少男少女幼稚的情-爱游戏。
他受了伤,肩膀随着移步的动作一晃一晃,墨发用布条轻束,露出清俊的颜面。看上去二十二三岁,眉宇敛藏着隽贵之气,但那衣裳下的肌腱又分明昭示武将的硬朗。
拓烈看一眼,心里便觉得受了伤——知道这应当是芜姜喜欢的男儿类型。
但他这样落魄,哪里配得上芜姜的美好?
见萧孑目中无人,依旧拄着长棍从旁擦身,明明未语,周身却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势场。拓烈心中愈怒,用力伸手一拦:“听说你是汉人?”
拓烈八尺有一,是郝邬族里最健壮的青年。萧孑身量与他不相上下,但他此刻受了伤,见被拦住,便微抬了下眼帘:“是。你把我的路挡了,我要过去。”
语气低沉,带点儿磁性的喑哑。
拓烈受不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像睥睨众生,像如何也激怒不了。
他感到萧孑看他的目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这让他的自尊心很是受挫。垂下的拳头紧握起来:“就是你欺负了花芜姜?你利用她,用一块破玉就把她骗了?”
“花芜姜?”萧孑一愣,哦,他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丫头的名字——乍听去就像一枝陌上荒生的野草,倒是挺符合她的命格。
微勾了勾唇角:“骗?你说的骗是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这样冷淡的眼神,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都把她睡了!妲安说芜姜的胸脯和肩背都被弄得一条条红-痕,她还什么都不懂呢,他就舍得把她那样狠的欺负。他提起她的时候眼里也根本就没有爱……芜姜你这个傻子,换成自己不晓得会把她多么小心!
“噗——”
拓烈一颗心都要碎成了沫沫,攥紧拳头照着萧孑英挺的鼻梁就打过去:“你这个薄情的汉人,你偷了芜姜的心,可你却不爱她,你不爱她为什么要招惹她?我要杀了你!”
那拳头虎虎生风,然而在久经沙场的萧孑眼里,却不过是空有莽力。他只须侧身一躲,拓烈便猛扑了个空,整个儿往他脚下踉跄栽倒。
到底还是少年气盛。
萧孑微顿了顿身型,想到那日大雨滂沱下,芜姜在自己怀里晕粉的脸容,便冷淡道:“那玉是她自己抢去,我并没有决定送她。若当真偷心的话,也是她自愿把心安在我身上,我又何须主动去骗?”
太可恶了。拓烈不听这话还好,但听只觉得对小芜姜更气更心疼了。
看见萧孑眸中的笑弄,用力挣扎起来,照着他的颜骨又是一拳:“吃了吐的混蛋,那就把她还给我!老子要与你决斗,输了你就离开这里,滚回你的中原去!”
“啊——”却忽然长臂被用力一握,只觉得手上经脉剧震,痛得嘶声大叫起来。
萧孑擒着拓烈的腕骨穴位。他从来不是好人,京城里无人不知他手段狠绝,躲得他远远便罢,倘若主动招惹上门,他也是从来“有求必应”的。
眼角余光睇见一抹清俏往这边急驰,便压低嗓音抵在拓烈的耳畔道:“小子,想夺女人的心,光靠打架可不行,得用计你懂嚒?要比试可以,等我伤好了再说……滚吧。”
说着把拓烈往地上轻轻松一扔,拓烈顿时捂着手腕仰坐在地上。
“拓烈!你们在做些什么?”芜姜一路驰马,才走到草檐下便看到这一幕。连忙几步冲上前,拍着拓烈的衣袖把他扶起来。
拓烈推开芜姜,打小为她打过多少架,头一回输得这样狼狈,他倒情愿这一幕她不要来。
脸胀得红红的,忿恨地凝了萧孑一眼:“芜姜,所以你认为他能比我对你更好嚒?但是芜姜,他根本就不爱你。塞上的水土将你养大,只有郝邬族才是收留你的家!”说着一袭长袍缱风,头也不回地院外走去。
那背影宽宽壮壮,衣袖和腰臀上沾着湿漉的泥浆,黄黄红红,看起来好不落寞。芜姜原本一路打马,还怕萧孑被他搡出脑浆,竟没想到受挫的是拓烈。
她想到小时候两个人吃一碗饭、枕一张垫子,像兄妹一样的亲密无间,心里头不由发酸。
但她拒绝拓烈却不是因为萧孑,倘若那天没有在榷场上听到那些,她不会因为妲安也喜欢拓烈就让步。虽然那也许并不是爱情,但至少阿耶阿娘喜欢就可以。
然而听到了就不同了。梁皇正在用七座城池换她的性命,人世间太小,来来去去躲不过的早晚躲不过,倘若不被找到还好,但若是被找到,不仅会牵累阿耶阿娘,甚至还将是无辜的族人。
八年前那场血染的屠宫,至今镌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定不要再看见杀戮。当恶人寻来,她便要在那之前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能对任何人讲。
芜姜看见拓烈要上马,那一瞬间像又要失去一些仅有的珍贵的甚么。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和子肃一点儿“那个”也没有,但是想了想却只唤道:“拓烈?”
四周这样死寂,她一声顷刻就把他灵魂救赎。拓烈背影微微一颤,兀自冷着脸回过头来:“……?”
目中的祈盼却掩不住……也许她会突然被自己打动呢。
“豹子,我是说,你的豹子别忘了带回去。”但却听到芜姜指着栅栏这样说。
“咻——”拓烈气得把豹子用长缰卷起来,一怒镖去了十几米外:“扔去喂狗吧……驾!”
风一般走了,这一次真的心灰意冷。
芜姜沮丧地站在草檐下,好半天了才记起来院子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她眼眶红红的,回头看了眼萧孑,他系着阿耶宽大的衣袍,衣袂在秋风中瑟瑟轻扬,道不出他清俊倜傥。此刻眼底又是一片浓郁,总是忽近忽远地把人心勾锁。
莫名就没好气。
芜姜舞着鞭子:“喂,拓烈是我最好的伙伴,你为什么要打他?”
“不过是扣住他的腕穴罢,他要取我的性命,莫非我竟由着他无理取闹吗?”萧孑似乎一直也在看她,挨了一鞭子才记起来把她的鞭尾揪住。
她看起来这样落寞,小嘴儿凶巴巴地叱他,瞳中却不合时宜地溢散着伶仃。其实那天晚上他听见了她说的那句——“他有哥哥的味道”。他看穿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孤单,那眼角泛红,总是轻易就让他与多年前的某个小丫头重合。
自生而为人,他就只对那一双眼睛动摇过……后来便后悔了八年。
“听着,我说过不要总是试图打我,我不会次次好脾气!”萧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从老太监把六岁的小公主在界碑前放下起,芜姜便告诉自己时时要坚强,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忘记微笑。但今天怎么还是这样揪心呢。
芜姜手指头勾着萧孑的袖子,把眼睛在他前襟上使劲儿磨:“你不会了解,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但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害他。”
萧孑仰着下颌随她蹭着:“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来爱去简直是自找折磨,又何必?他走了不是还有我嚒?反正我欠着你的命还不起。”
天,这温柔的话简直叫人肉麻,但谁叫他马上就有求于她?
然而芜姜也只是乖乖地任由萧孑抚了一瞬,很快她就又记起来他是个梁国兵,便把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梁狗,你也不要得意,你打了拓烈就是打了我,明天就随我去放羊!”
说着把鞭子一扬,扭头走进了帐包。
“嘶——”那鞭尾扫过伤口,痛得萧孑龇牙。看着少女清弱却又傲娇的背影,真后悔刚才对她的柔情,却又舍不得这样就把她放跑。
“好。但我先需要几种中原的药材。”萧孑跟着走进去,低头示意芜姜看自己的腿。
芜姜一回头,差点把萧孑撞了个满怀,正要蹙眉不理,他却已经把袍摆拉了起来。淤黑膨-肿的右膝,看起来一夜之间伤势愈重了……但他里面竟然不穿长裤,看见他的腿型苍劲有力,修长且毛发-浓黑。脸皮可真厚,刚才还把她抱得那样紧。
芜姜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咬着下唇道:“无耻梁人,为何束装不整就跑出来晃荡?”
“旁人穿过用过的我都不爱近身,你洗的又不曾晾干。”萧孑住着拐杖,冷长的凤眸里噙着一抹无辜,这会儿可真没有作假。
谙知她一脸红,心就是软了。便忍耐着任由芜姜推搡,兀自把硬朗下颌抵在她的额前道:“好不好?去帮我弄几副药材……都说了我的命是你的,你去到哪儿我便跟去哪儿,我瘸了莫非对你有甚么好处嚒?”
他容颜冷俊,嗓音却温柔,丝丝磨人的骨魂。
芜姜知道他坏,怎生得鞭子却抽不下去了:“我不去。你等阿爹回来叫他给你放血。他是个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