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左元放,这名字在光和五年尚且不显。
原本历史上,乌角先生左慈之名惊动天下,还要等曹魏定基之后,大汉丞相兼魏王广招方士入许都的年月。
说起来,曹操真正靠军功起家,还和太平道领导的黄巾起义有关。收降了太平道余部的青州兵,更是曹氏军阀化的重要步骤。而日后曹魏取汉中,对天师道的系师真人张鲁,也是颇为礼遇。因此上,曹魏与道门的关系,反而比蜀汉、孙吴强不少。
蜀汉对于道门,一向是全然敌视,诸葛亮治理蜀地,一大举措就是清除蜀地天师道的影响力。孙吴对于道门尚算客气,可也闹出过小霸王孙策杀于吉的事件,又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迎请佛舍利的政权,开启了东南民间迷信佞佛的恶缘。
一来曹操这大汉丞相被太平道余部的青州兵当成是应天命代汉的有道真人,二来曹操自己也颇好神仙之术,于是遍召方士入京。一来,是经历过黄巾起义的老曹,对于道门鼓噪生事的本事心有余悸,不得不稍加羁縻,二来,老曹这对别人家媳妇别有偏好的家伙,铜雀台中旦旦而伐,常年弓马娴熟的身子也有些虚亏,不得不于养生之道上稍加留意。
也正因如此,四方学道之人,大多往来于许都。比如青牛道士封君达、后世尊为外科仙师的华佗等人,都是因此入许。
庐江出身、学道峨眉的左慈左元放,也是在此因缘际会下面谒曹操。只可惜乌角先生左元放,天生和老曹八字不合,数度忤犯曹操逆鳞,索性大玩了一通变化之术,化身成羊,隐沦遁形而去。而道门灵宝一脉的祖师,号为太极左仙公的葛玄真人,亦是从左慈受太清仙经、玉液金丹之道。
虽然日后东晋南北朝诸种道书之上,左慈位业不过福地主者一流地仙,甚至没有列入天仙之中去。然而真论起左慈于道门中承前启后的地位,在民间津津乐道的口碑,倒是都远远高出九天之上,那些连尊颜都不肯露给小民看的大仙家们。
但就像此刻洛阳城中那位新任河南尹曹孟德,还在为自己参加了凌迫君上的宫变而懊悔,丝毫不见日后囚天子,杀皇后的权臣气象。此时此刻,乌角先生左真人,也就是个会被青精饭的香味引过来的学仙方士,和日后面对一国之主亦谈笑戏谑自若的狂狷仙人,也好似判若两人。
得了魏野邀请,这位日后留名各种三国话本、游戏、同人小说里的乌角先生也不客套,就在魏野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两个也算都是道门中人的男人彼此打量一眼,也都给对方暗暗下着评语。
在仙术士眼中,自己这位留名各种仙传和神异故事里的同行,此时年纪倒不算老大,也没有三国演义中那标志般的一身行头:白藤冠、青懒衣,自然也没有眇一目、跛一足。他头上不簪不冠,一头黑发就是那么披拂脑后,倒是大有狂生气度。
至于这位乌角先生身上,倒也是一袭皂色长衣,然而袖子却是一般农人短褐般的窄袖,和魏野那袖口微微收窄、带点胡人贵戚色彩的青溪道服也大异其趣。但要说这位乌角先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尊容。魏野下巴上蓄的那一部匪气十足的短须已经够非主流的,这位乌角先生的相貌就更加古怪:
眼窝深陷,一对粗黑的眉毛在眉角上划出一对半月形,刀条脸,尖下巴,怎么看都像是那些吃不饱饿不死的穷书生。可这位乌角先生偏又生了一个高鼻梁,看上去就更带几分桀骜气质。
更不要说他的胡子,只有下颌上那一部山羊胡还老老实实地遵循万有引力定律。薄唇上那对起码二指长、一指宽的胡髭,就直接走了普鲁士容克贵族的路线,像一对骑兵弯刀般骄傲地翘着,正好把他的脸分成上下两个部分。
这样的尊容,换上一身燕尾服,再拎上一根手杖,简直就可以径直走入德皇威廉二世的无忧宫宴会大厅。而往来军官侍卫,也只会肃然敬礼,却不用担心被侍卫兵赶出去的。
而在左慈眼中,面前这个装束微带胡风的年轻汉子,言谈煦煦儒雅,可举止之间大度随意,又有一股久在人上的豪迈风采来。这样气质,倒实在不似个隐遁山林的清修之士,反而像是那种功成身退的宰臣做派。
至于道术上的修为么,在左慈这纵然未证仙班、也算得术法高人的眼中,就见魏野周身气机虽算得凝定,却似通灵古剑伏于匣中,一旦感知警兆,就要自行跳出饮血。道行高下且不去说他,只这股气机,便是直奔着杀伐之道上去的。
这样彼此对望一番,对彼此都有了些认识,也多了一些敬意。就算魏野于望气之术上只得粗略,观人冰鉴之法比起左慈这正经科班出身之辈,略微差了一筹。但耐不过魏野对于历代仙传都是娴熟在胸,反而更占了一步先手。
待通了名姓籍贯,二人又谈了谈服饵之道上,五金八石等所谓石药与苍术、枸杞、茯苓、灵芝等草木之药的长处短处。这一番话下来,铫子中的青精饭已炊熟,粒粒饱满如碧玉。这倒不是这米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青精饭本来就是取南烛汁浸泡后,九蒸九晒而成的干粮,也算是道士入山必备的快捷食品。
嗅着这青精饭的味道,魏野随即掌一翻,将铫子从火塘上移开,转而将汤锅安在上面。再将广口瓶提起,瓶口一倾,一线水光流泻下来,正好是大半锅泉水。
一派主家气质地向着左慈一笑,魏野方才道:“山中没什么做羹的好东西,就是生姜胡葱也不好置办。不过好在我随身带了胡椒姜粉,倒还能替羹汤略略提一提味道。”
左慈虽然面上含笑,连称有劳,但是看去魏野的眼光又有不同。山居修真之士,断炊绝粮都是常事,要是深山穴居,野果药苗之类就算是难得珍味。就算是召猿役虎之术的高人,也不过就以草木之实代饭。可有谁听说过,修道之人在饮食之道上如此考究的?
那青精饭也就罢了,不算是太难置办的饭食。可山中煮羹,还嫌没有新鲜葱姜调味,用了西域而来的珍贵胡椒还一脸嫌弃地说什么“略略提一提味道”。
如此考究饮食,几近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地步。要说魏野不是那等钟鸣鼎食,面前方丈之地,尽是百味珍馐,还嫌弃无一下箸处的豪门贵公子,只怕左慈第一个就不信。
此刻胡椒产出地,一为南亚,一为波斯。佛经中描述龙众鬼神所居香山,遍生荜拔果,说的就是黑胡椒。既然鬼神都珍视此物,那价格自然高昂,而产量也未必有多大。流入华夏的胡椒,是作为珍罕香料使用,长安未央宫,以胡椒和泥涂墙,就被当成了皇家奢华风尚。
再往后算,唐代某次政争抄家,从犯官家里抄出数百石胡椒,就震惊了朝野上下,一道高呼“富可敌国”。看上去,那架势也不比嘉庆抄了和珅家产来得小了。至于宋、明,胡椒价格虽然略有下降,也是被当成上等香料拿来熏衣服或者当成外丹服饵的名贵灵药用的。
至于隔了整个阿拉伯地区,和亚洲商路难通的欧洲,胡椒价值更是炒出了天价。甚至列国征战,战败国都以胡椒作为战争赔款。等到胡椒变成调味料的时候,都得从东南亚种植园产业化以后算起了。
因此上,在汉末这个时间点,若有人用胡椒点汤当佐料,要说不是南阳巨室、五陵豪富出身的败家子,那还真没有人肯相信的。
魏野瞥了眼自己这位同行,却见他半信半疑的神色,鼻翼微微翕动。仙术士心知,这位对服饵之道也很有研究的道友,是要嗅一嗅自己是不是真拿得出胡椒来。当下也不多言,探手从袖囊里捏出个玻璃胡椒瓶,就这么拨开玻璃瓶塞,倾了些胡椒粉下入汤锅里。
末了,魏野满面促狭神色,将瓶口微斜,轻轻一抖。借着火塘上的微光,恰能见一抹胡椒粉从瓶口脱出,就这么飞入了左慈不断翕动的鼻子里。
原本还在细辨那一股香味是不是胡椒味道的左慈,当下神色就是一僵。鼻尖抽动着,不断吸起气来。
看此情形,魏野哪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忙不迭地将汤锅盖子一扣,就这么从火塘上端开,朝自己身旁一藏。
随即,一个喷嚏,响彻了山间林地。就连火塘中的火焰,也被这喷嚏带得火光摇动,几有熄灭之兆。
魏野那凉凉的看好戏的口吻,随即响起,在这个时候,这仙术士的口吻就显得分外幸灾乐祸起来:“元放道兄,我这瓶中的胡椒粉,气味可正宗么?香味可馥郁么?辣味可够刺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