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裴寂明明知道,此前却并不拆穿,而且从前他又十分疼爱,因此也便无所顾忌,实言相告道:“裴叔父猜得不错,建成今日能被册立为新君,实在是万夫……万贵妃从中周旋之故,若非贵妃娘娘,建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裴寂摸着胡子道:“果然如此,只是我不大明白,万夫人与陛下势同仇雠,竟会如此尽心相助?”
我不便说出李智云的往事来,便只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万夫人为何会如此。
裴寂见了我的反应,又道:“我未曾料到陛下会如此行事,知子莫若父,想必上皇也是认准了这一点,才会……”
他话未说完,我已知其意,他既住口不说,我便接着道:“说来惭愧,连建成自己,也未曾料到会有今日,裴叔父,你不知道,其实我本不愿做这个皇帝……”
话音未落,裴寂便连连摆手道:“陛下日后可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来,朝中内外,人人皆留在长安,便是仰仗陛下之威,可以扫灭天下狼烟。方才所言,皆是旧话,陛下单独召见,必定有事相商,请陛下示下。”
我知道裴寂如此说,是将此前种种一笔勾销了,无论我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的帝位,他都并不介意,仿佛坐着这个位置的人是我,他便十分满足,我想了想道:“才刚在大兴殿中,叔父也曾听三娘说了,温振逃走。我想他必定是返回西北边的军中,却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
裴寂道:“陛下有何对策?”
我摇摇头道:“他的父亲温彦博,如今官居御史大夫,我若为难其子,如何稳定朝中局势?可温振若胆敢仅凭着手中万余人与长安为敌,依叔父看来,我该怎么办呢?”
裴寂闻言,思忖了片刻道:“陛下早年,仁善之名播于天下,据我看来,恐怕不止温振,还有其他并不如何安分的人,也在看陛下要如何处置此事,倘若陛下轻易放过,岂非落了他人口舌,日后他们若也效法温振,陛下到时候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我道:“难道裴叔父的意思,是要我……”
裴寂看着我,点了点头,又道:“只是此事却可不必由陛下去做。温振叛逃,陛下此前所言,由许将军见机行事,我看许世绪并非糊涂之人,陛下放心,不出三日,温振的项上人头,便会送到陛下面前。不过在此之前,陛下还需下一道谕,明令许世绪不得伤及温振。”
我一愣,反应了片刻才道:“裴叔父的意思,是要许将军替我览责?”说完便连连摇头。
裴寂道:“帝王之术便是如此,陛下尚可仔细斟酌,只是不可拖沓,许世绪骁勇之名未减,只怕温振并非是他的对手。”
我点了点头,便起身送裴寂出了殿门。
回到武德殿,心中却十分烦闷,也理不清头绪,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子闵察觉到我的情绪,轻声抚慰道:“大哥,可是为了温振之事?”她总是能够体察我的心思。
我道:“当年在杜康居,也曾相交,如今骤然便要杀他,于心何忍?”
子闵道:“难道别无他法么?”
我连连摇头,知道子闵看不见,又道了声“没有”。裴寂所说的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既然逃走了,应当是猜知了诏书是假,或者听了他人的挑唆,倘若不杀了他,终究会是个祸患。
想着想着,我猛然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下一惊,我才做了不到一天的皇帝,是什么时候竟然开始如此这般思考问题?所想的竟不再是人命关天,而是这个人的存在是否威胁到了我的帝位,难道这至尊至贵的位置,真的有如此邪门?
又过了很久,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想到自己的本意,是将这天下都拿来送给子闵,如今才得了关中一隅之地,立足根本不稳,便如此懈怠,实在是太不应该。
倘若我专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心力,恐怕折腾不到我得到全部的天下,自己就精神耗尽而亡了。
想到这些,我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立刻便要传人进来,瞥了一眼子闵,又觉得不妥,便对她道:“你且稍待,我出去片刻便回。”
子闵不以为意,当初我身为太子便十分忙碌,如今做了一国之君,自然不会比从前在太子府时闲。
回到两仪殿,立刻便命人拟了一道旨意,让窦孝谌快马加鞭送到许世绪帐中,同时将我打算赦温振无罪的口谕传遍了宫中,宫外的人也都知道了。
不出裴寂所料,当窦孝谌去了许世绪军中时,许世绪根本没拿我的诏命当回事,只回说若温振果真意图不轨,两军交战必有死伤,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在交锋时误伤或误杀了温振,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窦孝谌回了话,过了不到半天,便有人来报捷。
温振果然在西北据万余人兴师直指长安,对外则宣扬我是矫诏登基。
只是他虽如此说,我后来却听说闻知此言的人多有不信,因为老爹对我的态度变化除了亲近的几个人之外,并无更多的人知觉,因此大家都还以为老爹和我还与从前一样。
温彦博早已被裴寂请入宫中,当他见到自己的儿子身首异处时,一向矜持稳重的御史大夫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可他却明知理亏。
我便知道温振在行事之前,并未知会过温彦博,大概是怕他不信。
许世绪也跪在殿中,却拒不认错,只说两军交战,温振被人误伤致死。
这样的话虽没有人会信,但这种说辞却极为必要,温彦博无法反驳,也给我留了余地,毕竟杀害他儿子的事,非是我所为。
经此一事,我才知道帝王无论做错什么,总有下一等的大臣来替他担责,自己则可以继续冠冕堂皇地坐拥天下。
温振被杀之后,朝中观望的人都收起了轻慢之心,连平素议论,也不敢再谈我登基之前的事了。
这自然是我再访杜康居的时候崔少卿告诉我的。
此事一定,我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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